枭骑在嘉山滞留良久,段新鸿天天跟尉迟夷抱怨他骨头都快躺酥了,闻言终于要离开霄城,兴奋地打马在校场跑了两圈。
马蹄踏过校场,飞扬起尘土,尉迟夷嘲笑说:“之前来的时候说霄城好,温柔账不归乡,怎么现在又成魔窟了。”
段新鸿老实巴交道:“霄城好是好,但东西也忒贵了些,我这点家底是留着娶媳妇生大胖小子的,再待一段时间老婆本定要全花光了。而且地方太小,这里哪有西境的山跑着痛快。”
西境多好,连天的雪山,漫天的草色,姑娘也是漂亮的,脸蛋饱满紧实,臂膀有力能驯得了野狼,霄城那些个娇滴滴一碰就倒的大小姐可真是让段新鸿怕了。
——段新鸿军职不低,又是沈谦眼前的人,天霄楼禁婚娶可军队不禁啊。恰巧沈谦手下这两员大将都未婚娶,只是这尉迟夷是外族,倒底身份血脉不比段新鸿,朝内有适龄女儿的大臣可不就盯着段新鸿看吗。
只是霄城女儿太金贵,段将军消受不得,只盼着赶紧回西境。
车马备了许多日,凌沁为了催着沈谦走,干脆利落地批了军饷粮草,又赏赐了不少药草让沈谦带回西境。
沈谦将云临藏进了运送药草的马车中,药草都是凌沁赏的,过了明路,谁能想到里面还会藏了人呢?
运货的马车大,外在看着十分普通简陋,里面却别有洞天,厚实的棉毯在车厢下铺了几层,矮几书柜床榻一应俱全,前头的隔间里甚至置备了药炉。
个子矮小的青年眉目舒展,晃着腿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他的声音略轻又有些哑,听着不太对劲,云临半躺在榻上,偏过脸毫不客气道:“闭嘴。”
三白努努嘴,弯着腰挪到了外间。
她毕竟是云临的贴身医女,渡胥最方便好用的助手,云临来星州她怎么可能不跟着一起呢?
沈谦说她在凌沁那里上了名单,为确保安全应留在霄城做样子,哪知晓无忧馆众人不拘小节,把宁无愿给祸祸了。
大师伯常年便装,易容的手段多到能出书,作为他的徒弟,宁无愿虽不爱红妆,却也学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缩骨。
这门功法难学,当初他练只是为了哄师父开心,哪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出?
宁无愿心累地换上裙装,挽起赞发,疲倦地走出屋外,惊艳了一圈人。
三白看着面前与她相貌一般的“师兄”,出言指点说:“前边你再垫垫。”
宁无愿一脸麻木地顶了三白的身份,开始了他的女装之旅。
同时三白也易容成男子陪云临一起上了去星州的马车,跟守在外间的丁一坐到一起。
赶车的是萧木,他穿着枭骑的轻甲,神色肃穆。
马车从北城门离去的时候格外顺畅,守城的官兵连腰牌都没看,就放了队伍离去。
云临听着外面的动静,从市井的吵闹到郊外鸟语,他便这样离开了困了他的五年的霄城。
如此轻而易举。
还真脱不开三白的那句“背靠大树好乘凉”。
云临低声笑着,曲起了腿,先前放在腿上的戏本子随着他的动作歪歪斜斜掉在一旁。老书寻得不易,装线断了半截,丁一拿针线重缝了一遍,洁白的新线与沾染着岁月七夕的枯黄装线形成鲜明的对比,云临摩挲着戏本子的封面,有些倦了。
他现在是动也懒得动,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空落落地发呆,什么也入不得脑。
马车的窗户一周钉了毛毡,外看只觉是放潮的,内里因而昏暗无光,只余一条细缝透光透气,春日薄阳溶于眉稍,亮地刺目。
枭骑的行军速度是出了名的快,纵使马车轱辘上崩了一层软胶,路上也十分颠簸。
三白舌下压着话梅,脸色发青,她兴庆说:“还好师娘跟师伯也错开时间来,不然这么急着赶路,师娘一定受不了。”
丁一没说话,她良久没经过这样紧的行程,已是奄奄一息了。
然还要强撑着爬出去找沈谦,她趁扎营休息的时间摸到沈谦的帐篷,刚见到沈谦就腿一软跪下了。
跟在沈谦身后进帐的甲十五段新鸿吓了一大跳,丁一虽着男装,但身段却学不得男子,段新鸿更是跳起结巴说:“军里怎么会有女人?”
甲十五搀起丁一,问她,“丁一姑娘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个名字段新鸿便清楚了,这是天霄楼的人,他看向沈谦,等着他的指示。
丁一脸色惨白惨白的,往日神仙妃子的气度也折了大半,她愁云惨淡道:“大人,枭骑行军的速度太快了些,长久下来吃不消啊。”
段新鸿多瞥了她两眼,甲十五不忍,出言解释说:“已放慢一倍有余,往日是六时辰歇一,现二时辰歇一,也不能再——”
他话还没说完,沈谦便开口打了脸,“等出了成州地界,此处离霄城太近,行军太慢恐有人起疑,若实在难熬,明日到曲城便分道而行。”
可曲城离霄城也近,丁一咬着嘴唇,片刻后她道:“奴去与殿下说说。”
殿下?哪来的殿下?明昭皇室不就剩陛下一个人了吗?
沈谦问:“云临如何了?”
段新鸿倒抽一口冷气,他近乎炸毛的大猫,惊恐地看着沈谦跟丁一。
丁一继续愁云惨淡,她叹气说:“殿下还没从霄城走时身子骨便不太爽利,路上奔波,眼下是又病倒了。”
沈谦一时默,片刻他道:“我去看看。”
丁一出帐带路。
帐篷里段新鸿张着嘴巴,傻愣愣地看着沈谦离去的背影,恍惚问:“方才大人说,他要去看谁?”
甲十五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道:“大人要去看云临殿下。”
段新鸿伸手拖着自己的下巴往上掰着,他不可思议问:“将军、大人为何要将他带至西境?”
“顺道捎一程,避开陛下的耳目出霄城而已,多的你去问尉迟将军,这些他都知道,车马人员都是他安排的,你就没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二十人吗?”甲十五说完急匆匆地追上沈谦的步伐,徒留段新鸿一人在帐篷里发蒙。
沈谦到了云临所在的马车,那处药味儿浓重,周遭的野虫都没了踪影。
三白端着一盆热水出来,泼洒在树下,她收了手回身,看见沈谦拉开了马车的门,抬步欲跟上,叫丁一拉住了袖子。
“殿下喝完药了?”
三白端着铜盆,点点头,“喝完了。”说完又想往前走。
丁一死死拽着她,决定直接点,她道:“国巫大人是与殿下说些别事,三白姑娘还没用饭吧,与我去喝些热汤,再叫厨子煮碗热汤面,殿下半日未进食量。”
三白被她拖走了。
马车里云临侧身躺在床榻上,白衣乌发散落在深色的锦被上,他听见动静,以为是三白回来了,翻过身伸出手含混说:“给我暖暖。”
自古都是女子气血差易手冷,到殿下这里反是他冷,要姑娘给他暖着,也不嫌人笑。
那厢没动静,云临方才懒洋洋地掀起眼帘,他借车内的桐木灯看清了来人,语气不太美妙,“国巫大人怎么来了。”
“冷?”沈谦问他。
云临也不起,闻言意味不明地笑笑,“兴许毒里掺着寒毒呢?”
他脸色实在是差,白得吓人,眉头蹙着,嘴唇深处泛红,应是咬出的血色。
沈谦记得他说过毒发时身上会疼,知道他现在不好受,缓解的法子他也知道,但同样更知道眼下他应该避着些云临,叫那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彻底断了才好。
只是他现在心里又疼又软,回想丁一说得私情,一时不知这毒倒底折磨了多少人。
国巫大人伸出了手。
他握住的手骨头硌人,冰凉凉地好似冬日房檐下垂下的冰凌,还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他掌中的暖意。
温热的内息从经脉侵入,袭过四肢百骸,将尖锐的苦痛变成了温吞地钝疼。云临似怨地看着沈谦,手上忽地用了力,修剪的平整圆润的指甲陷入皮肉,他紧紧地握着这一只给予他温暖的手,如溺水的人抓住能救命的稻草。
……可稻草并担不得人的重量,救不得人。
他不应该贪恋镜中花。
云临松开了手,他倦怠道:“何劳大人牵怀?夜深了,大人回吧。”
他欲抽回手,可沈谦抓得紧,挣不得。
沈谦道:“既然疼,不如省些力气。”
云临肩膀发颤,他是在笑,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脸埋在锦被中,黑发散落,削瘦的蝴蝶骨显露出来。
沈谦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云临笑够了,他没力气手又在沈谦手中,干脆往榻下一翻落在地上,沈谦皱着眉去扶他的肩膀。
“你既不爱我,又何必与我如此?”
云临跪在地上,手掌下是沈谦的大腿,他撑着人家的腿还要去拽人家的领子,摆出个投怀送抱的姿势开口却是质问,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让沈谦啼笑皆非。
这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一副恨不能啖肉饮血的架势。
“人世间有情,然非所有情皆是欢情,殿下狭隘了。”
沈谦也是固执己见,他把云临按回了床上,与他说:“睡吧,今日我在这里守着。”
云临气得半死,怎么可能睡得着。
丁一和三白吃饱喝足了回来,一人手里端着汤面一人手里拿着肉汤烧饼,丁一与站在马车旁的甲十五对视一眼,看他点了点头后才上前敲响了车门。
“殿下可睡了?要用些饭食吗?”
云临的胃口让沈谦气出来了,他抬高了声音道:“吃!”
说完就觉嗓子发痒咳了起来。
沈谦松开了手,探身到车外接过了两碗汤面,他将碗筷放在矮桌上,对云临说:“注意嗓子,莫要再大声说话了。”
云临咳够了,阴沉着脸从床榻上下去,坐到了桌边。
沈谦拿过放在一旁的氅衣递给他,交代道:“披上,不是冷吗。”
“披上也是冷的,这玩意儿又不会发热,穿着又冷又重。”
沈谦解了自己的外衫给他。
云临未接,他幽幽道:“大人可知什么叫斗米恩升米仇。”
“我自知晓,只是你是报升米仇的人吗?”沈谦起身将外衫披在云临身上,坐了回去。
云临低头吃面,片刻后他说:“谁知道呢?不过我确实是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
没一个好词,沈谦想。
这人骂自己倒是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