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和肉饼云临各吃了一半,剩下的让丁一拿出去喂了养得护院犬,云临喝了几口热汤身上得了几分暖意,手脚也有了些力气。
这人有了力心就膨胀了,他催促沈谦说:“你还不走?”
沈谦暴力压制,把人重新塞回了被子里,声音淡淡地,“睡吧。”
睡自然是睡不着的,热意很快就散了。寒毒并着许许多多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他体内叫嚣着,云临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他在外站着时比丁一和三白都要高,个子快比得上沈谦了,现缩在床上却是小小的一个,好似一张臂就能将他拥入怀中。
就是手感不太好,锦衣玉食养了四年,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又病了,是个难养的孩子。
沈谦握住了他的手,指腹下脉搏跳动,无力至极,叫人心慌。
夜色深了,远处模糊的行军动静也消了,存放粮草药草的地方离得远,静悄悄地。
云临身子微颤,他声音嘶哑地问:“几更了?”
“二更天。”
车外起了动静,窸窸窣窣后三白伸了只手进来,手里捏着个细颈白玉药瓶,她道:“疼得厉害就把这个吃了。”
沈谦接过了药瓶问:“这是什么药。”
外头寂静了片刻,过了会儿后三白的声音重又传进来,“不是药,是毒。”
丁一小声道:“毒是渡胥先生让萧木带回来的,说实在忍不住便吃一点缓解下。”
都没睡啊,云临想着。
他身上起了汗,冷汗打湿了额发,潮着贴在眼帘上方,很不舒服。国巫大人不是个会照顾人的,若是守夜的是三白等人,夜里定会是不是地摸摸他的额头,用布巾擦掉冷汗,再轻声细语地哄上几句。
言语虽无力,起个心理安慰还是不差的。
可沈谦这个人,莫说擦擦汗了,几句好话都没。
云临感受着经脉里属于旁人的内息,低低笑了声,他这个人啊,不知足也就算了,还擅长顺竿子爬,耀武扬威贪心大胆地很。
沈谦问他,“你要吗?”
云临没反应过来,“要什么?”
沈谦把白玉药瓶给他,云临一手接过,牙齿咬着木塞将药瓶开了,他道:“我自小毒入骨髓,年龄小体弱,永不得重药,七八岁的时候就病得要死。宫殿里全是人,太医院片刻不敢离,师父问我想不想活,我说不想。”
活着太疼,他那时候年纪小,忍不住疼,总是哭,御医犯愁说再哭下去眼怕是要哭瞎了,云文载过去了,陛下说:“若再哭,旁下左右拉出去杖毙。”
那些宫人因云临受宠,待他极好,真情真意谈不上,但到底对他是好的。
“可所有人都要我活,师父解不开我母亲下的毒,只得另想偏方,拿旁的毒压制。毒相克,则不发,所以我活到了今日。”云临笑着,手腕翻转,将白玉瓶里裹了一层糖浆的药丸倒在地上。
药丸倒了个干净,云临手指一松,白玉药瓶也落在了软毯上,他恣意道:“故积毒愈重,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沈谦是知道他身上的毒源头为何,可外头三白跟丁一不知道,一个两个听了那句“母亲下的毒”后纷纷傻了,三白更是翻身欲进内间问个明白,被丁一捂着嘴锁在怀中,动弹不得。
三白眼睛里水雾蒙蒙,听见内间还在说话。
沈谦说:“现在有药可救。”
云临是疼糊涂了,不然也不会忘了三白还在外头,他嘴唇上是被自己咬破的伤口,流着嫣红的血,将面容渲地如同艳鬼。
“所以不需要这些毒了。”
疼便疼吧,他还是想活的。
小时候怕疼所以想死了,长大了能忍住疼了,便不想死了。
沈谦抬手在他头顶轻碰了下,低垂眉眼说:“好好活下去,活下去你才能回荒泽。”
云临的夜视能力不太好,他看了沈谦半天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得小声说:“冷。”
沈谦又握住了他的手。
狭窄漆黑的车厢里,云临拉过沈谦的手放在枕上,侧过脸颊,竟模糊生出了些“相依为命”的错觉。
外间三白在哭,她许是想明白了渡胥为何多年来提及早亡的师妹都是一脸不悦,云临也未对这个母亲有何尊崇,只恨自己无能,哆哆嗦嗦咬着手背不敢发声。
云临彻夜难眠,毒发时太苦,他手脚无力,全身的力气好像都集中在了牙上,咬着自己的嘴唇,以免发出哀嚎。
沈谦闻到那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儿,从怀里找出帕子,单手折了折想要让他咬着。
手指错了位置,摸到一手湿润,凉的,微稠。
嘴唇也是冷的。
云临动了动嘴唇,气息轻微,“几更了?”
“刚过丑时,不至四更。”沈谦的手指挤进他冰冷的唇缝,“松松口,咬着这个帕子……没让你咬我。”
云临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咬着沈谦的指腹,他口腔中总算有了温度,呈现出两分活人样。
夜未明,置放药草粮草的地方重兵夜守,月色照兵甲,银白的月光许许若冰水。
云临不受控地咬破了沈谦的手指,属于另一人的血液到了他的口中,那血是热的,尝在舌尖的味道也与掺了毒的血不一样。殿下睁开迷蒙的双眼,呢喃说:“好甜啊。”
沈谦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他道:“竟不知殿下有嗜血之症。”
云临趴在床榻上笑,他拽拽沈谦的袖子,让他把自己扶起。
“想喝水还是想如厕?”
云临看了他一眼道:“想让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我看看这是到哪了。”
沈谦取了挂在窗内的毛毡,又拿被子把云临裹上,处理妥当后才推开窗子。
月色甚佳,映入车内,云临却第一眼看向沈谦,他赞许说:“总算看清了。”
靠坐在车厢内壁的人生得神仙玉骨,陪他熬了半夜也不见疲态,衣冠齐整眉目清丽,确如明昭百姓人人称赞的“云上仙君”。
窗外好月色,照亮了仙君的眉目,云临在心中道:“若得仙君入我怀,定许人间好山河。”
云临背着光坐,窗外的月光徐徐入里,晕染在发间,一片的白茫。沈谦问他说:“你到底是看路,还是看我。”
“看你如何?看月如何?”
“看月转过身去看,看我便将窗户关上,点灯来看。”沈谦道:“夜凉风冷,露水重,易受寒。”
云临转了身,他趴在窗檐上,悠然说:“看月。”
“毒压过去了?”
“嗯。”
“不睡吗?”
“现在睡了白日怎么睡得着。”
身后传来动静,云临只当沈谦要回去休息,却一直没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回头,见沈谦拆了发冠放在案上,合衣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被云临嫌弃不会生热的氅衣。
云临呆了呆,“怎么休在这里。”
沈谦没说话,俨然是已经睡过去了。他白日策马赶路,夜间用内力帮云临压了快三个时辰的毒,铁打的身体都经不住,听到云临说毒压过去、又不睡后干脆利落地躺下睡了过去。
云临有些好笑,他轻手轻脚地合上的窗子,分了一半被子给沈谦,点了桐木灯,专心致志地看人。
他在灯罩外面又搭了层衣衫,除了让灯暗些外手虚虚放上面还能烤个火,殿下忧愁地望着灯,心说他是犯了什么神经,又跟沈谦闹了起来。
毒发时身上疼,说话也不过脑,斗米恩升米仇一类的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沈谦真把他提前收拾了。
还将柳停枫的那点子破事扯了出来,三白估摸是听见了,云临按着自己的眉心,愁得厉害。
沈谦起得早,天蒙蒙亮便醒了,他睁开眼坐起,看见云临坐在榻上,借桐木书灯翻看着戏本。
云临抬起头,合上戏本道:“可睡得好?”
身上搭着的氅衣让人换成了锦被,氅衣到了云临身上,他脸上仍旧缺少血色,夜间咬得鲜血淋漓的唇上似是生了层薄痂,红艳艳地。
沈谦摩挲过指尖,被人咬烂的地方刺痛感油然而生,他起身说:“不怎么好。”
殿下笑得温润如玉,“是吗?是临招待不周。”
沈谦定定地看着他,心说这哪来的夜里犯神经白天装正经的天地第一混账玩意儿,学得精怪做派,讨人嫌。
这人啊,总是对里对外两套标准,云临若是知道他所想,怕要冷笑一声说你这个行为反复的还好意思说我?大家半斤对八两,拧巴吧!
外间三白也醒了,姑娘哭了半宿,眼睛红肿声音喑哑不堪,一样让人皮面具挡了,一样正助于她半吊子的伪音。
她爬起来熬药,见沈谦从里间出来后抽泣着行了半礼,旋即又捏着帕子到药炉旁垂泪。
美人哭着是梨花带雨,煞是好看,可她现在脸上糊个面具,表情扭曲又奇怪,鼻翼一张一合,看着丑就不提了,还吓人。
丁一洗漱过后拿来了饭食分给她,头疼道:“三白姑娘,先吃些东西吧。”
三白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去给云临送过去。”
“殿下的米粥还没熬到时辰。”丁一劝慰说:“莫要哭了,眼下要紧。”
三白道:“我只恨我跟在他身旁数年,贪图玩乐,仰仗师父招抚,活得如今样子,不堪用!”
纵使丁一劝人一把好手,如今也为了难,适从云临下车洗漱行方便,见到她略加思索,便知晓她因何而哭。
殿下含着茶盐水漱口,净面洗漱后走来说:“你哭什么?”
三白抬起脸,泪眼婆娑,她道:“少不更事,已是大罪。”
云临轻叹了一声,拿过蒲扇给药炉扇风,他温声说:“你比我年长两岁,但在我心中,是那你当妹妹看的。”
三白细声细气道:“你有三个亲妹子,死了一个,剩下两个在荒泽。”
“算算年岁都该嫁了,妹妹吗,不更事便不更事,天塌了有哥哥们撑着。”
“你两个亲妹子都是人精,小小年纪勾心斗角一把好手,师娘都跟我说过。”三白回想起还在荒泽皇宫的时候,五六岁的小娃娃说话都能有两三层的意思,笑眯眯地不沾脏字骂人,学问不好被骂了都不清楚,像个傻子。
云临弯起了眉眼说:“所以干净点才最好,宫里最缺干净,我、师父师娘、父皇都喜欢你,小心护着,所以诸多事才不告诉,怕脏了你的耳朵,怎么到现在反而怨上了。”
三白哭哭啼啼说:“哪是干净,分明是都觉得我蠢,好糊弄当猫儿狗儿的养。”
云临心说还挺有自知自明。
殿下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他假意呵斥说:“胡言乱语,这话你要是在师父师娘跟前说,心都寒了。更何况这是云氏隐秘,探听皇室秘闻乃是大罪,我本就为此伤怀,何必揭人短处。”
丁一蹲在路边吃面,闻言咽下一口馍饼,呵呵笑了两声。
她可没看出云临有半分伤怀,还揭人短处?
而且没记错这事是云临自己疼昏了头抖露出来的,哪有谁揭他短处。
三白被云临忽悠瘸了,不一会儿就止住了眼泪,乖乖熬起了药。
丁一瞧着,对一旁手足无措站了半天的萧木说:“看见没,以后那就是你大舅哥,眼睛睁大点,这关比渡胥先生那关难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