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继续赶路,行军速度放慢到了往日的二倍,段新鸿觉得自己在散步。
他勒了勒缰绳,速度越来越慢,步子停在了运输粮草的车马旁,千户策马而来,问:“段将军来为何?”
段新鸿眼睛往运药草的马车上瞥了一眼又一眼,说:“巡防。”
巡防的段将军在粮草车旁绕了一日,终于盼得车里的人下车搭药炉煎药。
睡了大半日的云临下马车透气,殿下懒散地坐在马车前,肩臂靠在木门上,等着人伺候。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就是那双眼睛居然是绿的,脸是白的,嘴唇红得吓人,段新鸿横看竖看,觉得这荒泽质子其实是个妖怪。
“奇模怪样的。”段新鸿嘟囔说。
丁一吐完了回来了,她听到段新鸿的一句话,扫了一眼过去。
妖精模样的质子殿下恹恹喝着药,舔了舔唇上的破口。
三白看到丁一,招手对她笑笑说:“煎了治晕车的药,你也来喝一碗。”
丁一接过三白给她的药捏着鼻子一口闷了,喝完后反胃感消了不少,她苦着脸说:“殿下,早日分道吧。”
枭骑赶路快得像不要命,云临一行人原定的行程是要到路中的“兰陵渡”与枭骑分道,正好能乘水路转去星州,眼下路才走了四分之一。
云临咬了块儿糖说:“好。”
他一发话,天霄楼的人加急联系了此州的部署,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开在城外官道的不远处。
夜里枭骑在此住宿,习惯了扎野营的将士们沉默寡言地在大厅内用饭,小二两股战战,十分惊恐。
酒店三楼走出个年轻女子,面容朴素寻常,甚至有些丑陋,不过一身衣服的料子却是定好的,头上带的珠宝更是能闪瞎人眼。姑娘大大方方在二楼冲店小二喊:“小二哥,我家少爷的饭菜怎地还没做好?”
楼上这位姑娘是枭骑驻扎后不久来的,一行十来口人,说是护送他们家少爷南下游玩,穿衣做派奢靡又嚣张。
看见军队也不带怕,眼也不眨地往桌上甩银票要了十间上房,随后更是点了客栈里最贵的十数道菜品,财大气粗令掌柜笑颜如花。
然后旁边枭骑统帅就催促起了军士们的伙食,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小二则跑得叫苦连天。
他擦着额上的汗,讪讪说:“正挨着饭点,您且稍等,且稍等。”
楼上的姑娘冷笑说:“我们来了已有半个时辰,所点饭菜数十道有余,银子一分不差,现是一道菜都没上,店家怕不是欺我等平民百姓,无权无势任尔等拿捏!”
小二脸色惨绿惨绿的,他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姑奶奶,胆子大成这样。
大胆的姑奶奶睥睨众生,底下枭骑士兵也移过了视线,小二无助地看向掌柜,结果一回头掌柜早躲后厨没影了。
“我说你这娘们儿、姑娘也忒不讲道理了些,先来后到你懂不懂?我们比你早来了半个时辰,先吃饭怎么着了?”
小二看向说话的人,是个一身军服满面戾气的军士,面前的桌上空荡荡的。
这人正是枭骑副都指挥段新鸿,后厨人手不够,先做好的饭菜都紧着军士,他自己肚子还是空荡荡的。
楼上姑娘柳眉倒竖,冷哼了声伶牙俐齿道:“将军好凶悍啊,您是先我们一步来,可您点菜在我们之后,若说先来后到,也应是先上我们的饭菜。”
小二鼓足勇气出来打圆场,他道:“姑娘消消气,您点的菜都是好菜,做法繁琐费时,劳烦您再等等,就快好了。”
姑娘抬高下巴,傲慢说:“再不快些叫人拆了你的店。”
说罢转身回房,楼下段新鸿火冒三丈,拉着店小二直嚷嚷:“她敢拆你就叫人报官懂不懂?哪来的纨绔。”
姑娘推开房门,一抬头就看见尉迟夷说:“你跟那傻子吵吵什么?”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姑娘此刻抿了抿唇,温婉道:“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怕让人瞧出我等是跟枭骑一起来的。”
客栈里云临窝坐在竹椅中,吃着米糕,他慢吞吞道:“这家客栈的老板不是你们的人吗?”
丁一姑娘点头微笑,心想也不看我是为谁。
“好了,”沈谦说:“此去星州路上多且小心,若遇到麻烦就去找天霄楼的部署,令牌早就给过你了,没忘带吧?”
云临眨了下眼睛,偏头去看丁一说:“带了吗?”
丁一说:“带了。”
云临扭头对沈谦确信道:“带了。”
“你……算了。”沈谦起身,广袖的衣褶往下堆积在腕处,云临视线一瞥,恰看到那出还没长好的齿印。
说话,他咬的又这么用力吗?
云临忽地有些心虚,他怕在沈谦手指上留个印子,这么显眼的位置留下齿印,沈谦的名声算是完了。
“我回了,早些休息,明早也不必送。”沈谦说着,就要离开屋子。
云临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冰冰凉的绸缎面料在他掌心擦过,云临张了张口,低下声音说:“我冷。”
尉迟夷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古怪,他与沈谦一道行路,自是看到了他指上的咬痕,再联想早起时沈谦没在自己的帐篷,而是从粮草车队那边来的,这个咬痕怎么来的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他不敢深想,也不敢去探究,在霄城时打听到的关于荒泽质子的二三事浮于脑海,尉迟夷打了个激灵,事情可能或许的确是他猜的那般,国巫跟这位荒泽质子有私情!
尉迟夷侧过脸看屋内的丁一甲十五三白等人,一个两个淡定如常,好似聋了般。尉迟夷是个明白人,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这几位早就知晓了不对劲。
他砸了下舌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外头掌柜亲自送来了饭食,尉迟夷与他擦肩而过,看到了楼下的段新鸿,蓦然一笑。
这里不是有个比他更傻的吗?
尉迟夷下了楼,他拍着段新鸿的肩膀亲切说:“还没吃上饭呢?”
段新鸿气呼呼道:“你去撒尿去了这么半天?刚刚有个娘们给这儿吵吵了半天,阴阳怪气枭骑仗势欺人,不就是比她先喝了碗汤吗?”
尉迟夷无言以对,他该怎么告诉段新鸿,客栈后厨做得第一份饭就送上了楼,丁一那几个早就吃过了,点的菜是给天霄楼其他侍卫的。
还没等他想出章程,段新鸿就自顾自岔走了话题,他挠挠头说:“怎么没见那位跟着一起来的……”
“少爷,楼上呢。”尉迟夷拍了拍他的肩膀怜悯说:“大人也在楼上,客栈是包了圆场的,你今日见的所有客人,都是天霄楼的人。”
就连掌柜的都是,整个客栈唯一的普通人也就那个店小二了。
段新鸿目瞪口呆,他与行路到此处的客商对上眼,方才还怂地不敢抬眼的客商对他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楼上,云临已经松开了沈谦的袖子,他说完便悔上心头,急急改口,“让店家去拿个汤婆子。”
“三月哪有人用汤婆子,”沈谦握住云临的手腕,拧眉说:“汤婆子可不会给你传内力。”
三白狐疑地看向云临。
毒发自是没有的,三白在云临喝的药里加了镇痛的东西,那玩意儿只会让他精神涣散,按理说不应该再疼了。
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时候还早,远不到上床的时候,天霄楼的护卫吃好了饭,过来找丁一问接下来一段路要怎么走。
来的人是癸十四和壬九,云临和沈谦相握的手放在沈谦的腿上,藏在桌下,明面上看正儿八经。
壬九是个爱笑的,一进来行了一圈礼,随后迫不及待地问丁一,“丁一姑娘,化名有了吗?路引跟文书要现做,您早些定下名字,我们也好快点把这套路引补完。”
现做。
云临眼皮子跳了一下。
因原定行程是到兰陵渡口,直接买了船去星州,中间关节可借枭骑直接打通,免生事端。现在要分行,路引文书就缺不得了。
天霄楼的手段醉人,云临只觉这群人演戏上瘾,热火朝天地给他编圆了“家中特别有钱却不想仰仗祖荫远去星州独自奋斗的小少爷”复杂身份,化名花让让。
这个名字取得很迷醉,丁一说想姓花,所以敲定了姓氏。让让是云临从沈谦的字“谨让”里拆出来的。三白却说花让听着有些奇怪,沈谦正巧在旁边提笔写信,听到他们争论起名的事,模糊进了个“让”音,随口道:“让让?”
叠字念起来软绵绵的,沈谦也不例外,他声音略低沉,念起叠字来更显宠溺,听得云临耳根一麻。
丁一抚掌笑说:“这个名字好,有点意思。”
三白一脸的惨不忍睹。
花让让,这是个什么鬼名字。
戏精们给自己补足了人设关系,丁一是其貌不扬心比天高意图爬床的侍女花酒酒,三白是和侍卫有私情想要坑主子钱私奔的侍女花木木。
云临笑趴在桌上,他抬眸看过沈谦,无言勾了下唇角。
花临临。
沈谦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下,不重,以至于有些亲昵。
“决定好了就出去,吵。”
姑娘小子们推搡着出了门,倒还真有点富贵人家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娇仆样子。
可惜他们谁都不是。
屋里少了闹声,云临把下巴压在桌上问:“你在写什么?”
沈谦把写好的信给他看,信是写给徐州州官的,内容简洁,大致是说国巫欲查明昭边陲,让他行个方便。
徐州紧挨着星州,过了青江水便到了星州地界,往西南走是大成,往东南走是齐越。星州这块儿地方就在三国交接的地带,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属三不管,故而江湖人士皆爱把自己见不得人买卖勾当安排在这儿。
无忧馆往前数一百五十年,还是人人喊打的妖医。
云临看好了信弯起眉眼说:“给我准备的啊。”
富家少爷这层皮扒下来还有个天霄探子的皮,里外查不到荒泽皇子身上。
沈谦“嗯”了声,他这人不爱笑,脸上常年不见表情,约莫是绷得太久缓不过来了。故而说话做事总显冷淡不近人情,其实内里体贴又细心。
云临撑着脑袋,觉得自己糊涂了,不近人情跟体贴细心又不冲突。
他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喝的药里有问题,揉了揉额角说:“我要休了,国巫大人——”
“与你一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