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太热对于荒泽人来说,是一种从未体验过、新奇又肝疼的事情。
“我原先从未考虑过天气太热会出什么事。”三白挽着袖子,一脸复杂地站在自己的药圃前,“感觉要晒焉了。”
云临脸色不太好,这些药材大多是荒泽独有的,长年来早已习惯苦寒的气候,一时间换个太暖和的地方,有点活不下去。
三白看了下他的脸色,担忧道:“你回屋里吧,我让厨娘熬些绿豆水放在井里冰些时间,一会儿给你送去。”
云临向来爱惜自己的身体,闻言点下了头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艳阳高照,有种灼烧万物的意味。
顶着一路的太阳回到自己院中,云临匆匆推门,被扑面而来的凉意震了下,他眯着眼看向屋中自己桌子前端坐的人,道:“你们天霄楼的人,怎么都喜欢不请自入?”
“回殿下,云皇送来些东西。”面容秀美的侍女行了一礼,走上前来双手递上一封信,“这是云皇给您的家书。”
云临看了没看一眼,任由侍女维持着那个姿势,“劳烦国巫大人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谦看向他,冷不丁道:“你身体不好?”
云临身体不好这件事基本上荒泽的王孙贵族都知道,毕竟是天天药不带断的,只是哪国没个身体不大好的大人物?一个没实权的皇帝的儿子,也没几个人关注,更没人会特意把这个消息送给明昭。云文载也只是托沈谦多帮衬一下他这个儿子,草草一句话,没说云临的身体如何。
这也不过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沈谦也只是当云临因为一路奔波才一脸的病样,而上次送的药材都是下边人办的,沈谦只知道云文载借他的人送了些东西给云临,并不知道送的是什么东西。
这次来也是东西拿到了手,于情于理来看望一下。
所以说沈谦是一直到了现在才发现云临的身体不太对的——这人脸色未免太太差了。
沈谦拧着眉,云文载托他照顾人,照顾成了这个鬼样。
他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云临的手腕,皮包骨谈不上,只是天天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也没见长肉。被沈谦握着在手中,显得格外消瘦。
云临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
沈谦对把脉这种事情,只了解了浅层的一些东西,但云临这个脉象……就算是个刚学医的人,也能判出来个一二三来,且结果必然是“病入膏肓,时无多日”。
活不久了。
云临趁着沈谦片刻的愣神,把手抽了回去,“国巫大人看出了什么?”
“你搬到天霄楼吧。”
云临:嗯?!
天霄楼大概是七国中最负盛名的建筑,建于明昭立国之时,传说中明昭第一任国巫在此楼羽化登仙。
当然,成仙的先辈在哪个地方都能捞出来一打,不过天霄楼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传说。
玄铁木打造,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般七国有钱的贵族们喜欢拿玄铁木打个马车,结实,防刺杀。
万万没有谁奢侈到用玄铁木打个楼出来的。
可见明昭建国之初为了这个楼也是下了血本的。也亏得是用玄铁木打的,结实的很,战乱中也没受什么损伤,剩了不少修缮的费用。要知道别的古楼古塔,修缮起来用的银子跟白水似的往外流。
天霄楼二十九层,只是站在下面便让人恍然生出“危楼高百尺”的意味,云临仰头望着,心道这么高的楼他爬楼梯估计就要怕上一整天。
此楼建在山的背阴处,玄铁木性寒,冬暖谈不上,夏凉却是实打实的。
“我好像有点冷。”三白缩了下身子,苦着一张脸,“我怎么觉得天霄楼里阴森森的?”
“这位姑娘,慎言。”带路的侍女回头看了三白一眼,眼神冷漠,看得三白觉得更冷了,下意识往云临身后躲了一下。
云临分外无语,他比三白低了半个头,能遮住什么?况且天霄楼算是明昭圣地,说人家圣地阴森森的,典型嘴欠。
玄铁木颜色深,大概一看是黑色,仔细看偏深青,虽然冷寂但不会让人感到阴森。
侍女接了国巫的命令带云临去找个空屋子住,鉴于天霄楼内浩如烟海的藏书,十二层一下没那么多空屋,侍女只能往高一点的层数找。
白色的轻纱绣着银凤在山风中来回飘拂,云临偏过头去,看见木栏外飞翔的鸟,敛下眼眸,迈上了第十二层的楼梯。
清早,随着太阳从东方的天际升出,山中的薄雾也渐渐消去,露出许些端倪。清脆的鸟啼声不知是从哪个角落想起的,顷刻见便连成了一片。
天霄楼彻夜长明的灯笼灭下,远处的光线照在楼层的边缘,垂下的白纱轻抚过深青的木栏,三白端着托盘推开了屋门,看见云临站在木栏后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还是在发呆。
“国巫真不愧是明昭最金贵的人,吃个饭都这么奢侈,天霄楼这是有多富啊。哎我看着,半云、天星、上冥,哟,都是混了药来的,特别给你准备的吧。”三白碎碎念道着,将饭菜放在案几上,坐下后她叫道:“看什么呢?外边有天仙?——过来吃饭,天霄楼特意为你准备的!”
云临拧着眉看了下饭菜,或者说是药膳,有点反胃。但还是坐下来端起来了碗,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要不说云临是个早夭的命呢?一天到头的身体就没好过,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想治了。
可再怎么苟延残喘,终归还是活着比较好,云临抬眼望向边翻医术边吃饭的三白,神色中浮现出暖意。
也为这些为了他倾尽一切的人。
天霄楼存储的的典籍药材可以随意使用,里面藏书之丰富也让三白非常惊喜,她开始不断给自家师父写信询问。
天霄楼负责喂养信鸽的人看着那每日都有的、成捆的信,心疼的看了看不知忧愁啄食小米的鸽子,申请能不能用信鹰。
于是乎,天霄楼特意培养的信鹰日日奔波在荒泽和明昭之间,差点没把研究物候的人给搞懵了。
当然,信鹰累瘦了好几圈后得到的结果是令人欣喜的,现在的云临,让三白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苦尽甘来之感。
“看什么呢?花早谢完了,能有什么好看的?”三白探出头问。
云临勾了下唇角,“沈谦下早朝一般是什么时候?”
“这我怎么知道?”三白看向了他,充分地用眼神表达了什么叫做了“你想干什么直说”。云临此人极爱玩神一出鬼一出的戏码,幺蛾子精转世,是此人的精准写照。
虽然对方不配合,但殿下脾气好,自娱自乐也是很开心的,于是乎,云临弯了下眉眼,笑了笑说:“比平日里晚了两个时辰。”
三白面无表情脸,“所以呢?跟你有关系吗?你是不是身体一好就开始使劲的作妖?”有搞事的功夫不如吃药养生,一天天的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明昭近千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位女皇,这皇帝做的真容易,只要兄弟血亲死绝了,别的皇室为了这个帝位斗个没完,哦也不完全是……”
“祖宗!隔墙有耳!”三白直接打断他,头上冷汗都快流下来了,她欲哭无泪道:“你管别人家国事做什么?明昭女帝当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云临瞥了她一眼,“啧”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她的胆子笑。
三白装作没听见,开始动手收拾碗筷,并持之以恒地念叨:“安安生生的过完你的一辈子不好么?非歹闹出什么大乱子名垂青史?你老实点,说不定能或者回荒泽,我看天霄楼挺讲信用的,沈谦一开始就蛮护着你的,有他在前边挡着,明昭也没人能整的了你,所以咱别搞事成不成?”
“不一定,小皇帝现在没能力绊得过沈谦,过几年可就未必了。”云临站在栏杆前,眺望远方,天霄楼十二层的高度加上山的高度,让人能看清大半个霄城。
行走的百姓,搬运货物的脚夫,更远处船来船往的码头和反射着阳光的琉璃瓦。
“你看,城中走动的不是多了许些……读书人吗?”
***
是夜,三白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后不情不愿地下床。她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衫往身上一拢,踮着脚尖跑到云临的屋子,万分小心地打开了香炉添加香料,生怕弄出动静把某个小祖宗给吵醒了。
这种安眠香,多了能让人昏沉没精力,少了对小祖宗没用,每次都要半夜起来再加,弄得三白每日都要起夜。
小心翼翼地和上门后,三白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天霄楼外挂着的灯笼夜夜长明,淡黄色的灯光轻轻柔柔地照亮了走廊。
就在此时,三白不经意地瞥了栏外一眼,正巧看见一个身影借着栏杆往上蹿去。
三白:“……”
天霄楼进贼了?!差点叫出声的三白硬生生把一声尖叫吞回了肚子里,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进贼了,随后她又迅速否定了这一念头,沈谦还给天霄楼住着呢,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天霄楼偷东西。
反正偷东西也偷不到自己身上,三白耸了下肩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早点睡觉比较好。
甲十五踩着栏杆猛地一借力,往上袭去,爬楼梯太慢,不如翻墙上去。
打开的窗户里有凉风袭来,沈谦翻着奏折,拿起蘸着朱砂的笔批示。
尽管小女皇很不高兴这个国巫没有继续充当他的吉祥物职位,开始掌握实权,但又不得不咬着牙让沈谦“摄政”,毕竟现在明昭离不开沈谦。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么一场战争,没有人知道明昭皇室到头来会沦落到几近灭族的地步,亦没有人知道凌耀会死。
自小只会跟父皇撒娇耍赖,跟哥哥调皮任性的小公主,被迫要承受起这么大一个摊子,惶恐万分。
当她继位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必须承担起百姓的希冀,决不能向自己的父皇一样,让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再遭受战火。
所以纵有千不愿万不愿,凌沁也得每日老老实实地把各地的奏章交与沈谦,由他批阅,批阅后自己再观摩一遍,从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而沈谦也乐意让她多学些东西,每次批奏章都写的十分详细,这就导致了国巫大人每日忙的连觉都睡不满两个时辰。
就这还能每日挤出一个时辰练功,这个国巫沈谦当的能算句“鞠躬尽瘁”了。
甲十五敏捷地从窗户口翻进屋子,行了一礼道:“大人。”
“嗯,各地秋闱可还顺利?”沈谦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有大乱子,只抓了几个舞弊代考的,其他还算是顺利。”甲十五从怀中衣襟内取出一封书信,上递到上,“这是允大人给的名单。”
沈谦批好最后一份奏章,揉了下太阳穴。明昭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太适合举行科举,北方刚刚收复,各地莫说是贡院了,怕是连房舍都没完全建好,哪来的人力物力主持科举?
只是朝中有些人非闹得说现今地方官位空虚,要尽早举行科举考试,先选拔出一批官员再说,省的那些个地方自治个乱七八糟的,也没法收税。
对此沈谦很是反对,还没安顿下来呢就开始寻思着弄这弄那,何况赶鸭子上架的官员能弄出什么?
收复山河虽苦,更艰难的却是收复后的安定整顿。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沈谦主张一步一步慢慢来,稳打稳扎,前期即便乱些也好过弄的一团乱后期再补窟窿。然而万万没想到女皇陛下十分支持这一提议,给沈谦提了好几次。
小女皇在想什么沈谦也知道一些,无非是现在朝中多数官员都是战时留下来的,不少是凌耀跟沈谦提拔上来的,凌耀虽然死了,但是沈谦还在,这些人是沈谦的坚定拥护者。
朝中官员要不跟沈谦一班,要不中立。
多数人天天明嘲暗讽,什么女子继位乃大不讳,有失纲常伦理,恨不得跳起来在她头上写个“大逆不道”,听的女皇陛下天天在心里找由头想把这些人都给砍了。
朝中拉拢不过人,女皇陛下孤立无援,便将念头打到了科举上头。
举行科举一来能天下学子一个报效国家、施展才华的心思,二来可以培养自己的亲信。于是女皇陛下不仅支持举行科举,还提出提前举行的想法。
两人经常在早朝结束后争论此事,凌沁使出了当初磨着父皇母妃放她出去玩的功夫跟沈谦磨,最后虽然让沈谦松口了科举一事,但也硬是给拖到了往昔院试的时间。
凌沁:“……”
其实沈谦动摇的挺早的,地方官职空虚,战争结束后也是匆匆从军队抽出一批人充当地方官,但这些人沈谦也都知道,让他们搞军需可以,当一方父母官就十分勉强了。早期可以凭借军队平顶暴民,后期还是要靠那些个文人才子。
所以在凌沁跟他磨的时候,沈谦也吩咐下去让他们尽快整理好户籍上报户部,确定了在哪些地方修建贡院。
只不过到底是时间太紧,一两个月的时间也只是让院试没出大乱子,而紧跟着的,还有秋闱。
“改卷看严些,小心有人偷奸耍滑。”沈谦拆开信件看着上面的名字微微皱了下眉。桌子上一侧的蜡烛几乎燃尽,沈谦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衬得人有些消瘦,也格外冷寂。
甲十五在心里叹气,国巫这算是鞠躬尽瘁了,偌大一个明昭,多少百姓,基本全压在他肩上。
要是四殿下没死就好了,若是四殿下没死,这两位应该能成为一段君臣佳话。
天妒英才!甲十五有点不甘地想着。
“十五,明天你把这个给云临。”
沈谦稍稍有些沙哑地声音打断了阿绪的思考,他下意识地看向国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拿着一个镂花木盒,不知道是什么装着什么东西。
甲十五走上前去接过木盒,顺手拎起了茶壶在杯子里倒了杯凉茶。
“再吩咐厨房给他下碗长寿面。”沈谦喝了口凉茶,润了嗓子,神情难测。
他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在即将离世的师父那里接过了国巫一职,迈上了战场。
明明刚过而立,但那种颓废苍老的感觉紧紧的依附于这个人身上,他的表情有些狰狞,与传闻中天上人的国师相差甚远。
年少的沈谦不言不语地跪在地上,眼睛落在自己被灯拉长的影子上。
那个男人悠长地叹了一声,“你啊……以后可别落到我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