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临这厢满心期待着明昭内斗,好叫他热热闹闹地看一场戏,殊不知这几日沈谦跟凌沁吵架的内容主要都是他——关于他搬进明昭圣地天霄楼这档子事。
“有违祖训!”凌沁猛地一拍桌子站起,石渠阁内尚未来得及修缮的御桌纹丝不动,小皇帝顾不得疼痛的手掌,怒视沈谦,“天霄楼自古以来外人不得进入,沈谦,你不要得寸进寸!”
她话语动作都摆得气势十足,奈何年龄太小身量不足,看沈谦要仰着头看,原本十成的气势打了个骨折——半分没剩。
沈谦看着她不露声色踮脚想要再高一些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但面上依旧不显,他不紧不慢道:“人已经住进来一月余了。”
言下之意:早不说?
凌沁哑然,之所以没在云临刚住到天霄楼就发作一是她消息不灵通,知道的时候云临都住进天霄楼五六天了,二是畏惧沈谦,担心得罪他。而现在又选择发作,是因为太学院学生上奏,要求云临这个敌国皇子从他们圣地里滚出去。
收到奏折的小皇帝高兴地拍大腿,不枉她特意把这个消息走路出去!
想要借刀杀人的刀来了,凌沁立刻出动,拿着奏折就要求沈谦让云临搬回质子府,好好折磨他一下,再顺带参沈谦一本有违祖训,一箭双雕,是不可多得的好计划。
凌沁美滋滋地想。
“陛下。”沈谦忽然开口。
凌沁警惕地看着他,“国巫又有何见解?”
沈谦对她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臣突然记起鸿鹄司战中损失严重,不如从天霄楼里抽调些人手补充?”
古文里写“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鹓鶵;青鸾;紫鸑鷟;白鸿鹄”,明昭皇室以五者分五凤司,直属于皇帝,其中鸿鹄司负责皇帝一人的安全,并替皇帝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说……刺杀。
凌沁“咻”地坐了回去,她挤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笑来,对沈谦说:“那多麻烦国巫,天霄楼重地守卫不能少,宫内除了鸿鹄还有禁军把手,寡人不要紧的。先前也是想天霄楼冷清,云临皇子年岁小,想着会不适应……呵呵。”
见鬼,不是说做足了充分伪装,一看是江湖人士激愤刺杀,二查是钟将军下手,三探是尧家死士吗?怎么还是查到鸿鹄了?!
是的,小皇帝看云临不顺眼,伪装了三层身份让人去刺杀云临,结果质子府的门都没进就让人解决了,她之前还以为是云临从荒泽带来的高手解决的,现在看分明是沈谦的人!
怪不得让人住进天霄楼,凌沁磨了磨牙,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如果国巫坚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太学那边不好交代。”
沈谦扫了她一眼,“好说,如今国子监重修,九州学子皆汇于霄城,陛下可亲临太学讲经,广收门徒。”
简而言之,给太学学生找点事做。
也给凌沁找点事做,她今年十四,前七年里是不知愁的公主殿下,后六年里历经战乱颠沛流离,当皇帝不过一年,学经史策论权御之道也才一年,肚子里的学问估摸还不如太学学生高,让她去讲课……凌沁窒息了。
她错了,她不应该跟沈谦硬碰硬。
凌沁脸色灰败地望了眼石渠阁柱后笔耕不辍的起居士,绝望道:“国巫说的是。”
沈谦打个巴掌给颗酸枣,先是威胁凌沁要往鸿鹄司插人,又是给凌沁机会收买太学学生,顺带还能给太学和小皇帝都找了点事干,把云临的价值压榨了个干净。
由此可见,此人才是玩一箭双雕的典范。
不仅可以还债,又能激励凌沁,云临这个人还真是好用,沈谦边想边跟凌沁说让她细心备课,他先告辞。
凌沁坐在椅上气得身体发颤,咬牙让沈谦离开石渠阁。
战火过后,原本富丽堂皇的皇宫也显了旧态,凌沁却一直没让工部进行修缮,她说宫里还不至于称为破败,有这个闲钱不如给百姓修修房子,皇帝带头节俭,底下宫女内侍也收了往昔那一套,一个个朴素得不行。
沈谦一路瞧着,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昔年宫中丝竹舞乐未有休,如今也成前尘事,物是人非,平添怅惘。
过朝玉台,出天阙门,天霄楼的人静守在朱红灯宫门前,见沈谦出来后拉开帘布低声道:“丙六回来了。”
沈谦扶在马车木框的手指略微停顿了下,“知道了。”
***
天霄楼十二层,云临兴致缺缺地坐在栏杆前,他望着楼下自言自语,“午时将到,沈谦居然还没有回来,最近城中又有新事吗?”
三白一脸麻木,她怕高,站在窗户前就两腿发软,平常根本不敢往那旁边走。也就云临这个奇葩喜欢从高处往下看,一看就是半天,尤其是最近,天天等着沈谦从宫里回来。
有病,三白在心里骂了句,挽着袖子将药碗端到了软榻前的矮桌上。
“生辰快乐。”三白顺口道。
云临冷漠地看向桌子上的药碗,“不快乐。”
三白:“你喝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习惯?”
“你住在这了一个月,怎么还没习惯天霄楼的高度?”云临反问道。
一年到头都是药,他虽习惯,但绝不会喜欢。
三白委屈道:“这好歹是师父快马、快鹰飞过来的新方子,你这两天喝了身体不是好很多了么?”
“好很多还喝?”云临坐了下来,嫌弃地屈指弹了下药碗边缘。
三白把他手扒向一边,生怕这小祖宗把她辛辛苦苦熬的药给撒了,她护着药碗,问道:“你不想根除?”
“你常说我活不过及冠。”云临拨开她的手端起药碗,满面的厌恶,捏着鼻子一口不剩的喝完了。
三白立刻讨好地递上装着蜜饯的碟子。
云临伸手拈起一颗蜜饯放到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淡化了汤药的苦涩。
过生日还要喝药,委实败坏心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当初有不少神医圣手都断定他活不过十五,现在看来那些神医圣手都不见得准,乐观一定说不定还能活到及冠,乃至而立。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身体没病没灾的人怎么也体会不了四季汤药相伴的人的苦,亦不知这些人有多羡慕能像常人一样活着。
云临吃过了饭,用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他注视着栏杆上的鸟,蹙眉问道:“一个秋闱而已,不至于让沈谦忙活这么些日吧?”
他靠坐软塌上,身体斜侧着,样子十分懒散。
天霄楼向来清修简朴,睡得都是硬床板,只是自打云临住进来,这些默认的条例一天破一条。
三白没忍住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苦守夫君回家的深闺怨妇。”三白忍无可忍:“你一天天盯着沈谦什么时辰回来闲得慌?指不定他留在内阁处理政务呢!”
云临轻笑:“我只是觉得好笑,自古以来的规矩,明昭国巫轻易不得离开天霄楼,但你看这个规矩,现在还在吗?”
三白不解道:“不在了啊……”国巫现在不仅随意进出天霄楼还开始执政了呢。
“所以才好笑啊,我只是看那些人天天费劲把折子从皇宫运到天霄楼再运回去就觉得累,他们倒是觉得理所当然,沈谦自诩打破规矩,可他到底没能彻底跳出来,就跟你说的一样,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敞着的门口外,丙六愣住了。
天霄楼十二层是藏书的地方,给云临三白的住处都是特意收拾出来的,平日里没几个人往来,也因是藏书的地方,天霄楼收拾出的房间极大,从窗口到门足有十米远,门关不关这种事,并不打紧。
然而门外的两人都是内力非凡者,十米的距离并不会影响太多,该听清单还是能听清,丙六觑着屋内,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沈谦。
沈谦站在门口,脸上看不出喜怒,丙六手里拿着东西,思量着要不要隔段时间再来送。
“是我着相,”沈谦直接了断地推门进屋,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云临,声音里听不出一点讨教的意味,“不知四皇子还有何高见。”
三白没想到他们话语里的主人公就在门外,她汗毛竖起,整个人尴尬地想要从窗户跳下去。
云临脸皮比她厚多了,一点也没在人背后说闲话被抓了个正着的恼羞感,他笑眯眯道:“哪有什么高见,小子年少无知,都是些混话,国巫大人千万别往心上放。”
他个子近日拔高了些,能到沈谦肩膀了,但看沈谦仍需得仰着脸看,沈谦一日撞见两个要仰头看他的人,没忍住做了个对比。
最终他心道云文载可比先皇会养孩子多了,起码心态比凌沁强。
沈谦自犯不着跟个孩子计较,他轻点了下头,示意丙六上前。
丙六长了张扔进人群就找不到影的路人脸,他规矩地将手中之物递出,说:“这是荒泽帝送来的生辰礼,请殿下收好。”
八角包铁的木盒带有机关锁,是三白师父从小教他们的,云临对三白轻点了下头,让她接过盒子。
木盒比三白想象中的要沉,她见云临没有当着沈谦面打开的意思,便把木盒放在了桌上。
云临看向没一点要走意思的沈谦,眯了下眼睛,“国巫还有事?”
“已过白露,天气愈冷。”
这是要赶他走?云临毫不意外地想,正打算接话,又听沈谦说:“天霄楼邻山寒气重,不如搬到顶楼,暖和些。”
丙六瞳孔地震,顶楼是国巫日常居所,也是问天占星之地,能进这个地方的人少只有少,十根手指头就能算清楚,国巫怎会想让一个敌国皇子住进去!
是让云临刚刚那一番话激得?不应该啊,国巫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那又是为什么?云临如果真住上天霄楼顶层,那别说太学学生闹了,朝中大臣估摸也要闹了!丙六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云临。
哪知云临从善如流道:“是这个理。”
丙六心碎了,这个荒泽三皇子是给他们国巫灌了迷魂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