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应兆府上的仆从传回了信,称小侯爷今晚会准时赴宴。
食味斋的席位已经订好,云临一早就过去等候,他只带了星奴,摆足了诚意。
应兆独自赴宴没带刀,他被星奴引进屋内,环视一周后皱着眉问:“国巫不与殿下一同?”
云临眸中划过一丝异色,他举起茶盏抿了口茶后道:“自然不是,今日我要杀他,怎会与他一同来赴宴,小侯爷请坐。”
应兆刚拿起的茶盏掉了。
他与星奴同时看向云临,呆若木鸡。
凉掉的茶洒了一地,应兆维持着举杯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云临,随即冷静下说:“殿下莫要拿我开玩笑。”
云临挑了下眉,“星奴,还不快给小侯爷擦擦。”
星奴如梦初醒,恭恭敬敬给应兆递上了帕子,重新沏好一杯茶水。
应兆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没记错的话这名女子是荒泽人,云临此次来没有带天霄楼的从属,他所言会有可能是真的吗?应兆不确定。
云临伸出一根手指,“小侯爷不必怀疑我的用心,余只是想与皇帝陛下做个交易。”
应兆转瞬间明悟,“你是想回荒泽。”这道旨意只能由凌沁颁发。
凌沁有多讨厌云临谁都知道,早些年专心给云临找不痛快,质子越惨陛下越开心,要不是有国巫护着,云临早就死八百回了。
“是啊,那是我的故土,”云临毫不掩饰展现出他对荒泽的留恋,他笑道:“小侯爷有所不知,我那不成器的二哥意图逼宫造反,已进诏狱,我的大哥出家了,四弟爱上一个落魄女子与她私奔。我若回荒泽,皇位触手可得。”
应兆嘴角抽了一下,荒泽皇室这都一堆什么妖魔鬼怪,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陛下更不会放你回国。”
荒泽皇位有无人继承关他们明昭屁事,凌沁是傻了才会放一个跟她有仇的云临回荒泽当皇帝。
云临晃了晃手指,“非也,我可以与陛下签订文书,百年内决不主动出兵明昭。”
“殿下凭何作保?”
云临一弯眉眼,温温柔柔道:“沈谦待我极好。”
那可不是,一个敌对战败国的质子在明昭混成了人上人,要不是沈谦护着他他哪来的今天。应兆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臂,他道:“然后?”
“然后他私通外敌,是由他悉心教养之人检举,”云临轻笑道:“他曾教我用兵之道,信中所写多以枭骑做例,笔迹印鉴一应俱全,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应兆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语气冒火,“你发什么神经!”
“我欲回乡,何罪之有?”云临的语气逐渐冷了下去,他哼笑一声道:“数年来我的一言一行皆被他派来的人记录在册,小侯爷应该不晓得这种滋味吧?你今日去了哪里跟谁说了几句话,无一遗漏都会送到他的手中。”
应兆懵了下,国巫的控制欲有这么强吗?
“我此来是想托小侯爷给陛下传个信,问问陛下要不要跟在下合作,我助她杀掉沈谦,她放我回国。”
应兆缓缓坐下,他摸起茶盏摇头说:“我不信你,你既要杀沈谦,之前有何必去救他。”
云临面不改色,“因为我想睡他。”
应兆一口茶水梗在喉咙口呛了个半死,茶盏在他手中剧烈摇晃,第二次洒在了桌上。
云临还在继续,“现在睡到了,想摆脱他,有问题吗?”
应兆感觉自己快死了,他咳嗽着,好半天才缓过来劲,他呢喃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感觉云临像极了千方百计勾搭良家妇女,得到后将其残忍抛弃的纨绔子弟。
云临微阖下眼帘,语气里略有些不耐,“沈谦的相貌的确是世间少见的绝色,更难得的是气质脱俗出尘,”他好似在评价一样器物般地继续,“但他的身份地位过高,掌控欲太强很难相处,我也是个男人,受不了被他这般对待。对了,如果可以帮我问一下陛下,合作真成了能否留沈谦一命将他送给我?”
殿下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愉悦的笑,他肆无忌惮地展露出自己的恶意,眼中是浓重且露骨的贪婪。
云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呼吸声加重,他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话语略带着颤音,“打断手脚废掉武功也是可以的。”
他认真的,应兆看着云临,几乎是在一刹那他想到了一些关于荒泽上层的传闻,放荡不堪,极尽折辱。
“不可能,”应兆三分震惊两分懵圈两分愤怒三分茫然,心情复杂成了一锅翡翠白玉汤,他道:“就算陛下决定与你合作陷害国巫,她也不会将国巫送给你。”
凌沁只是跟沈谦政见不合!扳倒沈谦后她最多将沈谦杀死,或者将沈谦幽禁在天霄楼,云临说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凌沁要是知道估摸得先腾出手对付云临。
云临遗憾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小侯爷不知国巫大人有多……勾人。”
应兆后悔自己没带刀,他匪夷所思地想沈谦是瞎了吗?看上这么个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笑吟吟道:“国巫在明昭声望极高,非寻常罪名难以让百姓愤恨失望,与荒泽通敌这是最好不过的罪名,陛下想做得不就是这个吗?与其编织出莫须有得与齐越勾结,不如选证据确凿、有深仇大恨的荒泽。”
灯火晦暗不明,将云临的影子照得很长,他拖着身后的黑影,眸中情绪阴郁暗沉,“我向陛下提供这份证据,过去枭骑牢不可破,罪名定下后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枭骑内安插自己的人手。小侯爷……受制忠国候良久,您不想要那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吗?”
如魔鬼低语一般,云临的嗓音微哑,“我只要陛下放我回国,并隐瞒此事是我所为——毕竟明面上国巫对我太好,若让人得知是我背叛他,我的名声可能就坏了。”
你有名声吗?应兆无语凝噎,许久后他说:“我会转告陛下。”
云临莞尔一笑,“多谢小侯爷,小侯爷来这么久一直听我说话,饭菜都亮了,星奴你去让后厨再做些新鲜的。”
“不必,”应兆起身告辞道:“殿下早些回府吧,我从宫中离去时国巫大人还未曾走,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他今日在内朝看沈谦条理分明地逼凌沁认下一堆罪名,陛下现在对沈谦的敌视度空前绝后,云临这个提议的出现正好给她递了一把刀,还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砍头刀,能让她将沈谦彻底斩落的刀。
应兆皱紧眉头,说实在他还是有些怀疑,哪有人说变就变。
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他向凌沁禀告此事,应兆走到石渠阁门口时终于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多大的坑——妈的,不管云临是真跟沈谦闹翻还是假跟沈谦闹翻,他都必须帮云临圆谎,他还有个在齐州阳奉阴违的罪名!
应兆牙疼着去跟凌沁汇报,其间他绞尽脑汁地给云临编出一套逻辑自洽的理由——没用上,凌沁听到云临的条件是回荒泽后就眼也不眨地同意了。
是了,凌沁还不知道云临跟沈谦有一腿。
“国巫对他那般宽容,他却不知好歹。”应兆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但刨除情爱,沈谦对云临已足够偏颇。
凌沁摇头道:“与皇位相比,一时的宽容偏爱又抵得过什么?你告诉他,这个交易我答应了,一手证据一手圣旨。”她提笔写下圣旨,盖上玉玺,待墨迹干后扔给应兆,语气讽刺道:“沈谦啊沈谦,你居然也会又看走眼的一天。”
应兆接过圣旨,既担心沈谦看走眼,又怕他没看走眼。
都不是什么好事,小侯爷愁绪万千地从皇宫离去,骑马去往质子府。
他揣着圣旨被丁九迎进门,跨过门槛后一个激灵,话说他从宫里出来直接跑质子府,这里面全是天霄楼的人……应兆揉了揉眉心道:“方想起来有件急事,明日送上拜帖后再来求见。”
丁九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次日,应兆送上拜帖,带着圣旨和一个玉碗到了质子府,他指着玉碗说:“给小哑巴的赠礼。”他记得云临养了只哑巴鹦鹉。
云临站在窗边逗弄羽翼光滑雪白的鹦鹉,挥手遣散侍从,仅留下星奴和贺云。
“陛下做何回复?”
应兆瘫着张脸拿出圣旨道:“陛下同意了,你的证据呢?”
星奴碰上一个小匣,七封关于明昭边防布军的信件,一个刻有枭骑标志的信筒,天霄楼的管事令牌,以及沈谦在朝元元年下南境时修改的账本。
贪污,通敌,卖国,罪名一个赛一个的重,云临这是要把沈谦往死里整。
应兆仔细检查,确定全是真的后他侧过视线,“殿下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四个字他用了重音,怎么听都不像是褒义。
证据的时间跨度长达五年,方方面面都涵盖进去,怎能不叫人害怕?
云临低头摩挲着玉碗,他侧脸的轮廓清丽隽永,下颌线弧度流畅完美,微敞的领口处陷下一片阴影,站在窗口好似也入了画。
他长得委实好,前一段时间在乔府的时候,应兆听人夸赞乔家二郎玉骨雕成,郎艳独绝。
这样美好的皮囊下心却是黑的。
应兆把圣旨扔给了云临,说了句“免送”后就揣着匣子走了。
云临在他走后轻轻叹了声,“弄得我像个恶人,罢了,是我心甘情愿。”
他不是没想过将沈谦困住,可他为那个人神魂颠倒,又怎会罔顾他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