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临刚上嘉山不久就被大张旗鼓地抬了下去,他十分招摇地被抬进南城门,回到质子府。
丁九早早接了信在门口等他,殿下病了二十年,现在没病装病栩栩如生,差点把丁九吓到了——不是说治好了吗?
糊了一脸易容的丁一拉过她的手,对她眨了一下眼睛。
丁九愣了下,命人将轿子抬进去,门房关上门后她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云临从轿子上爬起来,他撩起帘子吩咐说:“先别急着谈情说爱,找个人去忠国候府、应兆现在住哪儿?”
“小侯爷在外立府,住熹北大街。”
“去给他递帖子,邀请小侯爷去月满,不,去食味斋。”云临轻敲着轿子扶手,沉吟片刻道:“应小侯爷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去,先叫监视陈非的那些人都撤了,再送些礼,隐蔽些,别叫人看见。”
丁九应了声是,回去准备拜帖和礼物。
云临又看了眼丁一,揉了揉眉心道:“给你半天时间休息,想做什么随你的意。”
丁一欢欢喜喜地拎着裙子跑了。
不知道沈谦怎么样了……
云临有些放心不下,恨不能插翅飞到宫里,他一步一步挪到了暖阁,小哑巴踩在屋檐下的鸟笼重,歪歪脑袋,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手腕上。
“还记得我啊。”云临低声道:“要不要赏你点什么?”
小哑巴用黑色的豆豆眼迷茫地看着他。
明昭的八月中旬尚残留两分暑热,暖阁的雕花窗子开着,映入枝叶繁茂庭院。
云临回到他的书桌前坐下,他对小哑巴说:“我很担心他。”
理智告诉他他要相信沈谦,那个人是明昭国巫,曾经摄政王一般的存在,他有军队有兵权有簇拥,不会应付不了凌沁;但同时他在担惊受怕,因为凌沁羽翼已成,小皇帝已经掌权了,她容不下与她政见相反的沈谦。
细翻明昭近些年来的政策,沈谦手段雷霆,酷爱先斩后奏,无论什么手段管用就行;凌沁则是恩威并施,严格依照律令。凌沁要杀沈谦非只是一句“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更多是因为他们行事性格多有不同,一个国家的上层不能出现两种声音,斗争不可避免。
问题是沈谦根本没想过把持朝政,他要是有这个想法一开始就不会力推凌沁登基,皇室就剩一个小姑娘了,明昭素来没有女子登基的先例,以他当时的名望以身代之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他只能退也只会退,偏偏他是国巫,依照明昭礼法,国巫受制良多,沈谦如果退了他的结局只会是在天霄楼内幽禁一生。
云临很难想沈谦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样。
他在暖阁里枯坐良久,小哑巴刚开始还在桌上乱蹦,没多久就腻了,飞出了暖阁。
府中蹲守在宫门口的侍卫传回了信,说国巫大人嘱咐殿下好生用饭,万不可饿着。
云临接到口信哭笑不得,他有十成把握打赌沈谦是故意这么说的,或者后半句是侍卫自家加的。
膳房早早备好了饭菜,侍女一听传话二话不说立刻让人上菜,云临扫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侍从端上饭菜,十几道菜和两道甜品摆了半张桌子,云临拿起筷子随口道:“怎么做这么多?”
“和原先是一样的。”侍女说完抿了下嘴唇,她轻声说:“三白姑娘他们都走了啊。”
质子府过去人不少,三白,渡胥南柯,谢容顾长意,宁无愿,热热闹闹坐一大桌子。顾长意嘴上带毒,一开口呛人一脸,谢容这个时候就给他夹菜希望他多吃点闭嘴;南柯则操心云临和三白挑食的事,劝他们多吃些,渡胥会拧着眉说不用管他们。
云临扫下视线,他点了几个自己不爱吃的菜说:“这几道撤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在短短二十年的生命里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别离,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
午时过后,一个眼熟的侍女带着三个人敲门进了暖阁。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将一侧的肩膀照得发热,云临撑着下巴,看向面前的四人。
云临从星州带回来的荒泽侍卫有三人,两男一女,这几天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三个人跟着云临进质子府后关门在屋里商量了一上午,主要探讨内容是云临跟沈谦的关系。十荒令在云临手中,但他没还没继位,属于他们半个主子,另半个主子是云文载,云临跟一个明昭人搞在一起,无论男女是大事。几个人在吵要不要往上报——云临没勒令他们不许往上报,纠结了半天后,他们决定去问问云临。
一身灰衣,身材瘦得跟竹竿一样的青年犹犹豫豫问:“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云临看着他。
殿下正处于焦虑之中,脸色不大好,蹙着眉,半张脸被身后书架的阴影覆盖,瞧着有些阴鸷。
三人表情僵硬,云文载给这三人留下的心理阴影深重,或者说是整个荒泽皇室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不能令人不惧。
云临开口了,他略带困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殿下不是记性差的人,只是前一段时间他太忙了,心力都用在沈谦身上,只记得一人擅追踪一人擅伏击一人擅伪装,且都是其貌不扬身手出众者,名字什么的……他一时忽略掉了。
灰衣竹竿男干巴巴道:“属下名贺云。”
个子高挑披散着头发的女子面无表情说:“属下星奴。”
最后一人言简意赅,“初一。”
云临点点头,这次记住了,他道:“回荒泽的事不急,得先跟皇帝讨要一道旨意,你们在明昭人生地不熟,小心走动。”
问题不是这个,贺云看了眼星奴,希望她能说些什么,星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装聋作哑,初一——这人他就不指望了。
贺云握紧了拳头,深呼吸上前一步道:“殿下!”
“嗯?”云临看了过去。
刚还义薄云天的贺云瞬间萎靡哆嗦了起来,他颤颤巍巍道:“属下等还想问问您、您跟、跟……明昭国巫、是”
他一句话说得坑坑巴巴,脸憋红了都没说完,话说到一半甚至把眼睛闭上了,“您是跟明昭国巫有、有私情?”
说完了,贺云松了口气,他睁开眼睛,对上云临含笑的眼睛。
贺云:“……”
救命!他好怕。
“是有这么一回事,”云临言笑晏晏:“那是你们的三皇子妃,以后要上名牒记族谱,死了合葬一坟的,如何?是否是当世绝色。”
贺云:“……”
星奴:“……”
初一:“……”
见鬼的三皇子妃!荒泽虽龙阳磨镜之风昌盛,但也最多是“契兄弟”“义金兰”,男子取妻不误,女子共嫁一夫,哪有正儿八经婚娶上族谱的?
三个侍卫表情空白,俨然是被云临吓住了。
半晌后,星奴气若游丝地问:“殿下可是说笑?沈大人那般的皇子妃,可不是好娶的。”
贺云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改口改的也太快了吧!
云临摇了摇头道:“认真的。”
星奴卷着袖子,她心里想着事时手上不能闲,她道:“您拿了十荒令就是我们的主子,荒部认令不认人,可自古以来十荒令都归属于历代皇帝,若有皇子提前拿了令,便是钦定的太子。”
当太子是要娶太子妃留下后代的。
星奴不觉得那位明昭国巫是度量大的人,不,牵扯到情爱便不能说度量如何,心性再柔软包容的人也不会想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她扯了扯嘴角继续道:“所以,殿下想做太子吗?您要娶妻留后吗?”
殿下微笑道:“其实我看云家的血脉没有往下流传的必要。”
贺云要昏厥过去了,这说得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玩意儿!他就知道姓云的全是爱玩自毁那一套的疯子。
“除世家与不做太子冲突吗?”云临轻敲着桌面,轻笑着问:“你忠于谁?”
星奴答得斩钉截铁,“您有十荒令,属下听命于十荒令的主人。”
十荒由上上上任皇帝偷摸组建,传了四代幺蛾子不断,组织内部也分派系。有只认令的,也有只认皇帝的,还有二者随缘认的。星奴是坚定的“令党”,初一则是“皇党”,贺云是中间派,三个人三个派系全然囊盖,要不是他们是云临亲自挑的,星奴都怀疑是不是云文载故意给云临设障碍。
“呵……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丑儿媳迟早要见公婆,沈谦的事提前在信里写一写也无妨,至于归期,年前我会回去,沈谦可能要比我晚一些。对了,我没记错皇子成年后是要出宫立府的,你们在信里帮我催一催,庭院内的摆设建筑依照乔宅的去盖,我记得有种竹子在荒泽也能长。”
贺云麻木地应了,等出门后他戳了戳星奴说:“你怎么知道殿下不想做太子?”
星奴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嫌恶道:“说了多少次别碰我,云家每代不都要来个痴情种?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抛弃身份性命的大有人在,殿下这不是第一例,习惯就好。”
贺云惊道:“还有这事?”
初一嗤笑,从他身边路过,“不学无术。”
十荒内部派系多,他们三人之前并不怎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