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临一直到八月十七那日他生辰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茗城人误以为乔府郎君是要娶妻——因为沈谦就是按婚宴办的!
荒泽的婚宴制式。
大家几千年前出自同源,礼仪制度稍微有些相似实属正常,难怪会被人误以为是婚宴。
荒泽的嫁衣是纯白,与纯净雪原一般无二的色彩,只用暖玉加以点缀,衣服上绣男方家族图徽。
沈谦准备的这套衣服里衣纯白,外衫银灰,皆绣着白泽与星辉。
云临看着心情复杂,沈谦这是把自己代入“新娘”了?
婚宴和着及冠礼一起办,夹杂了两个国家四种制度,成功混合出一个“四不像”来。
云临只服药改变了瞳色,不过药效不太好,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几分幽翠来,和他少年时一样。
沈谦则在手腕上缠了一道白纱。
嗯,荒泽娶嫁没有盖头,只会在新娘眼上蒙一条四指宽的白纱,半掩不掩,很符合这个国家表面正儿八经私下浪荡的脾性。
“在我们那里,皇子的婚礼不拜天地也不拜父母,”云临拉着沈谦出门,边走边道:“可能是因为皇室人员意外频出,凑不到人,因而只开坛祭祖,更迭名书。”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这大概是他二人共同的想法。
乔宅好热闹,无论是何身份地位,只要往门口的竹筐里扔一株花,说一句吉祥话,就能进去随意吃喝。
卖莲人放了枝荷进去,身旁一身青衣书生打扮的人扔进几朵细碎的桂花,饶有兴趣道:“好像是北周荒泽的规矩。”
书生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花蕊,一回头看到一个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小孩儿正睁着一双乌泠泠的眼看他。
卖莲的小孩儿好奇问:“北周和荒泽?”
书生轻笑了声道:“对,因地处北原,花草不易生长,因而在荒泽北周,送花代表着祝福。只要家中有喜事,都会在门口放上两个竹筐,收的花越多证明主人收到的祝福越多。”
小孩儿惊奇地睁大眼睛,半晌才道:“茗城花多,两个箩筐可能不够。”
书生大笑,揉了揉小孩儿的发顶,跨过门槛。
美酒佳肴,茗城内十数家酒楼的大厨,一宴难求,今日居然会齐聚一堂做三日的流水席。
谢珂实在好奇这乔家主人是何身份,他在席中乱晃,来吃流水席的也多是平民百姓与江湖人士,偶有书生秀才,这些人多认识谢珂想着他万一以后连中三元功成名就,现在过去结个眼缘也是不错的,于是纷纷上前招呼说:“谢郎君也来吃酒?要不要随我们一同去主院给乔二郎道贺?”
各国冠礼不相同,比方说明昭行冠礼除了族人禁止闲杂人观礼,想去贺寿的人只能等冠礼结束再去。
乔府内的侍从方才来说了句冠礼已成,邀请诸君去主院吃席,谢珂正撞上这个好时候。
主院内水榭楼阁秀丽精巧,美酒佳肴摆满了桌席。
冠礼刚刚结束,府中侍卫说主人身体不好,二郎扶着他回院休息了,请各位郎君用酒。
谢珂现在一点也不想乔府主人是何身份了,他被一众书生烦得头疼,刚进主院就趁着他们问主人家在哪儿时溜进了侧门。
要么说是占了一条街的宅府,地方大的出奇,谢珂绕了半天才看见两个人影,他张口问路,在对方转过身后,傻了。
谢珂:“……”
茗城谢家在整个明昭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谢珂是家中嫡子,搁在霄城内也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子,更有生父做刑部尚书,前途无量。
而他的亲姑姑曾是先皇的宠妃,因宠妃缘,谢珂小时候有幸去过皇宫,撞见过被狗撵上树的小公主凌沁。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谢珂是见过且认识沈谦的。
谢珂抖成了一只鹌鹑,不是说国巫在西境吗?!怎么跑到他们茶州这一亩三分地了?
还有他身边那个,看着怎么那么像有过一面之缘的荒泽质子?
对了,荒泽……荒泽的礼仪规矩,他在门口的时候还跟一个小孩儿讲解过,所谓家中喜事大多是指婚宴,不是,荒泽不办及冠礼啊!
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被吓得意识不清,这么近的距离跑也来不及跑,云临轻轻掠过视线,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他道:“你是……”
谢珂神色恍惚,“殿下安好。”
沈谦看了过去,漆黑的眼珠里不入光,一股子冷气能把人血管冻上。
谢珂清醒了,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直接捅破了云临的身份,装傻也来不及了,他苦笑说:“能不能当我方才什么都没有说?”
云临对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谢兄觉得呢?”
他觉得能。
云临在院子里看了看,走到亭内坐下,沈谦坐在他身边,抬头冷淡开口:“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有让侍卫府内注意官场世家的人,别让那些人进乔家主院,谢珂是怎么混进来的?
谢珂欲哭无泪,他只是爱凑热闹、好奇心重了些,怎么就遇见国巫了呢?他脸色灰败道:“学生无意闯入,前院人太多,又不识路——”
他在国子监读过两年书,当时还执掌朝政的沈谦给他们上过两堂课,自称一句学生不为过。
沈谦不吃这一套,也无意跟他拉扯师生情,他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便多在府中休憩几日。”
软禁啊,谢珂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也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两位身上的衣服样式似乎好像是……谢珂让自己的口水呛住了,他捂着嘴咳嗽了起来,绝望地想自己可能要完。
国巫疯了吗这身衣服,叛国?!谢珂惊悚地望向云临,得到质子殿下的一声轻笑。
“谢兄莫紧张,最多留你住十日,十日后天高水长……”云临的声音散在风里,谢珂肩膀一颤,心说祸害配祸害,天生一对!
乔府一连热闹了三日,三日后流水席结束,乔家的主人又一次离去,那三日的人声鼎沸万人空巷在一夜中散尽。
卖莲人挑着扁担从种着桂树的巷口路过,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说起来那日卖莲蓬,他蹲在乔府侧门前,风撩起那位郎君幂篱下的黑纱,让卖莲人瞥到了黑纱下一双碧色的眼瞳。
绿色的眼睛,说不定真是妖怪呢?
***
沈谦的伤已经好全,血痂脱落,留下坑洼不平的疤痕。
无忧馆有祛疤的良药,云临一日两次地给沈谦抹药,自称自己是无药可救的好色之徒,沈谦身上断不能留疤。
沈谦随他去了,只是每日被摸来摸去难免起火,忍得辛苦,云临每每都会笑成一团,然后在无人处被捞走咬住颈。
殿下怕疼,那条该蒙在新娘眼上的白纱遮住了他的眼睛,被水洗过的翡翠蒙上一层白雾,好生漂亮。
这一路玩得放肆,丁一总担心他们会被认出来,心惊胆战地到了朔州境内,看护送着州官关童的侍卫与他们会合,才缓缓松了口气。
走过山海关,最多只需两日就可抵达霄城,沈谦和云临在霄城外分道而行,沈谦带着关童进宫,云临则去了嘉山——他的替身一直待在嘉山“养病”。
八月嘉山红叶正好,云临一路看着旁侧高耸入云霄的天霄楼,铜铃在飞檐下翻飞,惊动停落的白鸟。
漫山红透,云临没有坐轿,他一步步从阶梯上走过,是在与霄城道别。
他第一次来嘉山时,也是在生辰后,被沈谦带上了嘉山,为他寻求虞公的教导,并给他了一柄折扇。
扇子一直到几年后他才明白是什么意思,虞行川的妻族在昭泽之战的时候做错了事,是沈谦出面将事情压下,当时虞行川问他何求也,沈谦随手拿走了这把扇子,即虞行川欠下的人情。
虞行川的妻族姓关,如今朔州州官关童正是因此才成为虞行川学生的,这也是沈谦如此笃定关童会站在他这一边的原因——他手中有能让关家流放抄斩的东西。
云临追忆了一路的过往,人的记忆哪有那么好,四五年前的事了,想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路过一个亭子想着这地方我摔过一跤,走过一个山坡,想起来曾经在这里跟原阮说过话。
他忽地一顿,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太清那个姑娘的相貌了,或寡淡或明艳,成了一个苍白且落寞的影。
虞居到了,门口的池塘还在,鱼长得很肥,有个挽着袖子带斗笠的女子手执钓竿,听到动静后抬起头,生无可恋地说:“你回来了,三娘在信里骂了你一顿,让你一个月内给她写封回信。”
宁无愿穿了半年女装演了半年的戏,已经快要疯了。
三白给他的第一封信是云临身上的毒还没完全解除前写的,那时候三白还不知道云临在两头行骗,她在信里骂他惹出了宁非疑那个麻烦,并以此威胁他给云临隐瞒行踪。而后没几天宁无愿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措辞严厉,通篇都在骂云临。
宁无愿一头雾水,看了半天才明白是因为云临去齐州没带她。
殿下是个见色忘义的,他完全忘了要写信给三白报平安。
云临有些头疼,他对宁无愿说:“劳烦宁先生帮我写封回信。”
他还有事情要办,没工夫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