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字的事不了了之,及冠礼的事沈谦却没忘,他将云临带到了茶州的别院,自称是归乡商户,云临是他义弟。
茶州富庶,和霄城星州有得一比,其中最出名的最有钱的,就是北郡张氏和东陵谢氏,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早些年打仗的时候没少捐钱捐米,战后皇帝还特意给赐了牌匾,好生兴旺。
最近更是了不得,这谢家子在秋闱中拔得头名,已是连中二元,只待来年春试,若再得魁首,便是新皇登基、不,便是从先帝至今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
车马慢悠悠地在城中走着,街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鲜花,清香扑鼻。
茶楼酒肆热闹,脚夫与书生共坐一桌,谈论着谢家天资卓绝的二郎,说起在齐州边境大杀特杀的边南侯秦城,皇帝的新政,要在乡村开设的学院——这个国家宛如灰烬中新生的凤凰,如此兴盛。
云临用脚尖碰了碰对面人的小腿。
沈谦合上手中的书册,抬起头问:“何事?”
云临指着马车车窗外问:“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沈谦往车窗外看,卖炸油条与豆乳的老翁摊前,一名轿夫蹲在路边唏哩呼噜喝着豆乳吗,并兴致勃勃地跟一旁啃油条的同乡人八卦,“你听说没!据说皇帝对谢二郎一见钟情嘞,咱们茗城很快要出一位皇夫了!”
沈谦愣了下,随后他道:“假的,谢家二郎小时候进宫撞见凌沁被狗撵上树,凌沁不可能对他一见钟情。”
云临:“……”
殿下只得直白一些,“如今明昭繁荣昌盛,他们却要你死,你可恨他们?”
被心疼了吗?沈谦微摇了下头,“此非我一人功劳。”他少时久居天霄楼,不通人情,因见证师父惨死生出了对明昭的恨意,可他最好的两位友人,却是明昭的皇子与将军。他对这片土地谈不上恨也谈不上爱,所作所为只是想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一些,他从不对这里抱有期望,如此,更不会生恨。
“你还真是无欲无求。”云临抿了口茶,“换了我估摸要反了——不,换了我一开始就不会放权。”
“错了。”沈谦说。
云临没反应过来,“哪里错了?”
马车停在巷口,沈谦推开车门下了车,他对云临伸出手,微勾了下唇角,“我有所求有所欲,下车吧,乔二郎。”
茶州茗城,除了张谢两家外,还有个奇奇怪怪的乔家。
有钱是真的,乔家大宅足有一条街,但这家人来得莫名其妙,八九年前南境平定不久后从北地来的——在茶州人看来,从他们这儿往北都是北境。具体哪个州来的不清楚,反正有钱有势,出入皆非凡人。
不过没几年就消寂了,听留守的老管家说是主人远去别国游学,并不在明昭境内。
乔家貌似只有一个独子,这事不怎么奇怪,毕竟经历过战乱,一家十来口就剩两三个人是正常的,况且乔家大郎还是别地来的。
巷子口的桂花落了一地,见不得人的殿下戴好幂篱,扶着沈谦的手从马车下来,他踩着细黄的花蕊,走进这座占了一条街的宅院。
溪水叮咚,竹影婆娑,与质子府的景色相差甚远。
质子府种了许多花,梅树,连翘,桑葚,莲,紫叶李,丁香,白玉兰,桂……加起来足有百十种,无论哪个季节都热闹非凡,满庭果木花草盛开。乔家宅院看着单调得很,只栽种了些竹子,长风过境,竹叶潇潇,虽清雅却也落寞。
灰墙上的瓦片长满青苔,经年不曾修剪过的竹林探出院墙,尽管此处留守的管家勉励维持,这座院子终究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沧海桑田,非活物的海与地尚且如此,人又能奈岁月如何?
“我曾在这里及冠。”沈谦说。
那是六年前,昭泽之战即将结束的时候,天霄楼上一任国巫死了不知道多少年,钟周凌霄双双死于饶城,他在那里杀了刘箬,还没有登基的凌沁尚是公主,哭到近乎昏厥。
沈谦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当时凌沁为什么要哭——他要死了。
年仅十九岁的国巫将敌方大将斩落马下,自己也瘦了重伤,他在昏迷中想着南境,想着自己曾在那里对月饮酒,竹下舞剑。
他恨极了天霄楼,重伤昏迷意识不清也不愿回霄城。刘箬已死,荒泽士气一溃千里,钟弈与应翼合力将其驱逐。而昏迷中的沈谦,被甲十五带回了茶州茗城,乔宅。
他在这里养好了伤,北方的战事好消息不断,天上落起大雪,沈谦在寒风料峭中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岁生辰。
他已位极人臣,然凌霄已死,明昭皇室只剩下一个还没有登基的小姑娘,何人有资格给他办冠礼呢?
没有人,那些人就连想给他送生辰礼都找不到地方。
规矩礼法沈谦从不看在眼中,他自己的冠礼貌似只给师父烧了柱香,甲十五张罗了一桌好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掠过了。
“嗯?怎么办的?”小殿下问。
沈谦低头作思索状,真真假假道:“我忘了。”
毕竟那只是寻常的一天,没有记下来的必要。
乔府重新开张,府中下人在茗城内四处采买,皆喜气洋洋,问之为何而喜,府中下人答曰:二郎及冠。
城中老人皱眉问:“你家主人不是独子吗?”
下人眨了下眼睛,“二郎是主人义弟。”
众人无言,待仆离去,一人酸道:“义弟及冠搞这么大动静,我还当是娶妻呢!”
旁人大笑曰:“你是嫉妒人家吧,谁不知道你兄长是个偷自家钱的赌鬼。”
乔家二郎要及冠,于是乔家大郎要开三日流水席,宴请城中百姓。
茗城中多河,城中人多养荷,一池碧水接连远山,雾云缭绕好似泼墨。茶州天暖,八月仍有荷残留,清清淡淡的香未散,卖莲蓬的人挑着担,在茗城大街小巷里慢慢地走。
卖莲人走到一处种着桂花的巷口,忽想起听人说这处宅院的主人家回来了,就挑着担走进巷子,叫卖着,“卖莲蓬嘞,新鲜的莲子——”
门开了,从侧门里走出一个带着幂篱的青年,个头高不说还踩在门槛上,卖莲人拼命仰头望着他,“小郎君要买莲子吗?”
云临指着竹筐旁别着的一枝粉荷问:“荷花你卖吗?”
卖莲人愣了下,旋即道:“郎君若买些莲蓬,这花就送给您。”
云临从荷包里摸出粒碎银问:“能买多少莲子?”
卖莲人是个实诚的,接过银子掂了掂说:“这样的箩筐装四满筐。”
云临摆摆手说:“我要这么多莲蓬做什么,吃不完。”
他说着,从箩筐中摸了一个莲蓬用力一掰,裹着一层青皮的莲子滚落在地上,卖莲人收了银子,从地上捡起莲子,犹豫半晌道:“郎君要是不会剥莲蓬,就交给府中下人吧。”瞧着手法粗暴浪费的,都是铜板啊!
云临好不容易剥出一颗坑坑洼洼的莲子——为难他还记得去了莲心。
卖莲人挠了挠脸问:“或者这样,我帮您把这两筐莲子都剥了,抵半筐莲蓬的银子。”
“可以,”云临不甚在意地说:“你剥吧。”
卖莲人蹲下开始剥莲子,同时不忘将竹筐上别着的荷花递给云临。
云临欣然接过,他坐在门框上看埋头剥莲子的小孩儿,确实是个小孩子,才到他胸口高,头发剪得很短,声音细细软软的,看不清楚性别。
卖莲的小孩儿一边剥莲子云临一边吃,过了会儿后,卖莲人憋不住了,这位郎君就这么坐在门口吃莲子一言不发真的很奇怪!
不过虽然看不见这位郎君的脸,但听话语是个好脾气的,卖莲人想了想问:“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吗?”
“嗯,”云临回想起沈谦在此处的身份,应声道:“别国来的。”
卖莲人细声细气地问:“听说此处宅院的主人近日要成婚,可我一路走来也未见红绸灯笼,郎君可知缘由?”
云临收到了惊吓,手中的莲子直直掉在了地上,他缓了会儿道:“你听谁说的,这里没有人要成婚。”
“听叔父说的,‘这么大排场,难不成是要娶妻’”卖莲人困惑道:“没有人要娶妻吗?这两天里你们府中的下人买了好些东西,把茗城十多家最有名的酒楼大厨都请了,说要办三天的流水席,我只在张家家主娶妻的时候吃过流水席,原来是假的。”
云临沉默片刻说:“流水席是真的。”
卖莲人“哦哦”了一声,好奇问:“郎君家有何喜事要办?”
“主人家的义弟要过二十生辰,算是喜事吧。”云临从袖袋中摸出一方罗帕,将卖莲人刚剥的莲子放在罗帕上包好,站了起来,他道:“不用剥了,剩下的莲蓬我也不要,你可以带走,就当我只买了三个莲蓬。”
卖莲人不解地仰头看他。
云临语气带笑道:“主人家有喜事,我心情好。”
卖莲人机灵道:“恭贺郎君,谢郎君赏赐。”
云临摆了摆手,“过两天流水席记得来吃。”
他关上门,拿着一枝荷花在府中找到沈谦。
乔府到处都是竹林,落叶堆积了满地,人踩过时沙沙作响。
沈谦就躺在竹木摇椅上睡觉。
云临感觉他自从决定离开明昭后闲散了不少,过去一日只睡一个半时辰,现在一日要睡上四个时辰,白日也贪恋安逸,喝酒烹茶。
丁一说国巫大人被云临殿下同化了。
云临:“……”回想起以一己之力带偏整个质子府作息的过往,云临有些心虚。
可能是对沈谦说过一次不喜白衣的缘故,近来沈谦常穿乌衣,宽大的袖子从竹椅上滑落,在地上绽起枯荷般的花。
他走过去,还未开口就被扯住了袖子,沈谦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微哑:“你回来了。”
“遇到一个卖莲的小孩儿,”云临将手中的荷花递予沈谦,笑吟吟道:“送给你。”
光影斑驳,细碎的影虽风摇曳,他忽地很想早一些遇见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