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元五年六月十九日戌时三刻
明昭齐州盟城边南侯府
侯爷今日在宴请的南境诸多州官将领面前让人把里子面子轮流扔到地上踩,恨不能把继夫人长子爱妾三人一并掐死,鸢姬尚躺在地上,胸口处鲜血汩汩流淌,俨然死得透透的。
世子双目呆滞肩膀发颤,秦城失望地扫了他一眼,然后面向众宾客道:“府中姬妾失心疯,惊扰了诸位大人。”他话说了一半,气梗在喉咙里,表情也没控制住,看着跟要吃人一般。
候府的管家出来打圆场,将宾客都请了下去休息,反正候府地方够大。
宾客们知情知趣地退下了,反正秦城又不能全将他们杀了,说不定以后就因此绑上一条船了呢,边南侯府在南境可是土皇帝一般的地位!
宴内人悉数退去,只留下一些走不了的人,比方说吓瘫了的世子跟昏迷的继夫人。
楚缇也没走,他现在的心情跟秦城的差不多,羞怒交加。但就跟秦城不会杀了自己亲儿子一般,他也不会放任自己妹妹死去。
“侯爷能否请个大夫?”楚缇躬身问。
山海关守军统领何曾如此卑躬屈膝过?秦城阴晴不定地看着自己昏迷许久的继夫人和亲子,半晌后道:“去请府医。”
楚缇将亲妹子抱进了内院屋里,交由府医诊治,过了会儿后秦城也来了,他身边没跟人,约莫也是觉得脸能少丢一点是一点。
府医原本就因为有个楚缇在旁边异常紧张,眼下来又来了个秦城,他不大清楚今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清楚一点:上一次给侧夫人看诊时,他忘了件用药忌讳没交代,转身回去时听到侧夫人正在嘲笑候府里的女人,其中一句便是:侯爷已经一年没去过继夫人的院子了。
一年没有进过院子,那这个孩子是哪来的?
府医攥着袖子在头上擦了把汗,一张脸皱成了苦橘皮,他战战兢兢道:“大夫人这是滑胎了,孩子虽能保住但——”
“谁让你保了?”秦城冷冰冰道:“打掉。”
府医为难道:“可耽误的时间有些久了,大夫人身子骨不大好,如若流掉这个孩子日后恐不能再生育。”
秦城冷笑道:“你觉得她以后还能再怀谁的孩子?”
府医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楚缇也开口了,他疲倦道:“打掉吧。”
秦城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然还没等他冷静多久,管家就一脸焦灼地闯进了屋,他颤抖着声音道:“侯爷,世子殒了。”
世子被秦城罚去跪宗祠,另有四名士兵看守,士兵在门外听到一声重响,推门一看发现世子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中毒而亡,浑身浮肿皮肤发粉,像是年画里的粉皮人。
举世皆知的剧毒“浮霞”,之前被鸢姬藏在指甲缝里,成思南怎么肯让手下的人白白送死,总要带走一个的。
秦城原以为宴会上鸢姬忽然发疯是他自封侯后栽得最狠的一次,不想其只是一个开端。
沈谦那个混账玩意儿到底要查什么?!
秦城“哐当”一脚踹开门大步朝宗祠走,他抿着嘴唇,下颚的线条绷紧成一条线。他的思维很乱,摸不着头绪,好似朝夕之间原本完好无缺的肌骨腐烂成了腥臭的肉泥。
鸢姬的毒是哪来的,她背后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选择今天生事——不对!宴会上有三个牵扯进此事的人,鸢姬、世子、继夫人。
现在鸢姬已死,世子已死,那继夫人……还能活吗?
秦城倏尔停下了脚步,他盯着身旁管家在夜幕里模糊的脸,抬起了手。
“侯爷?”管家忧心忡忡道:“您怎么不走了?”
黑夜里,管家的声音格外古怪。
秦城的直觉起了作用,他飞起一脚踹在管家心窝,随即出刀重砍向下,他厉声道:“你不是王琛!”
刀锋在半空被身侧蹿出的灰衣蒙面刺客架住,那冒充了他管家的人在草丛中打了个滚站起,他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大笑:“爷自不是你那忠心耿耿的管家!”
与此同时,继夫人的卧房外。
楚缇烦躁地蹲在门槛上等待府医的消息,继夫人的侍女之一端来了热茶劝道:“将军喝一些吧,”
侍女是继夫人在娘家带来的,楚缇看她颇为眼熟,他没有接茶,而是脸色阴沉地问:“小姐跟世子乱搞,你们也就随着她乱来吗?!”
侍女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双手仍端着托盘,语气惶恐:“小姐一开始时谁都没说,婢子知道时已经晚了,将军有所不知,小姐嫁到候府后备受欺凌,侯爷不喜欢小姐,府里的奴才狗仗人势,饭菜都是夹沙的!”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眼泪鼻涕一并流出,侍女抬起头恳切道:“求将军勿要责怪小姐,小姐已经够苦了。”
楚缇皱了下眉,他道:“我并非是责怪她,真恨自己无力不能让她嫁个好人家,你先起来莫要再哭……”
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楚缇防备心放得太早了。
一只手从他身后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身前的侍女则又将匕首往前送了送。
确定将喉管割断后侍女松开了手,她抽出帕子擦净脸,问道:“里面都处理好了?”
着灰衣的刺客点了点头。
侍女撩下头发将茶碗踢倒在地,清透的茶水泼洒在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她幽幽叹息道:“早将茶喝了该有多好,毒死不比被割喉强?走吧,去寻成大人,我被送到这楚家小姐身旁,说来也有数年不能见过成大人了。”
在他们的身后,候府继夫人的卧房内,无辜的府医已遭人勒死,继夫人则更先一步气绝身亡,秦城留下的几个亲卫,也早早被潜伏者抹了脖子。
为了清查南境内应,秦城实际上调了不少戍边军在府内,不过成思南这手布局太阴了,拿内宅私事做文章,戍边军听着也尴尬,况且他们的身份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往内宅凑。
大夫人又不受宠,正院本就人少,又是内贼作祟,叫人防不胜防。
先前的那一场闹剧,不过是放松人警惕的开胃菜罢。
这一夜的边南侯府注定要流血。
不过成思南漏算了一点,那就是今夜沈谦并不在边南侯府,他在天霄楼的据点等消息。秦城做事还算靠谱,虽然禁了府内宾客外出去没禁自己的亲卫外出,候府里下人容易被调换,军中的士兵可不会。
亲卫给沈谦传了信,沈谦听完这一场闹剧后沉默良久,一时无言。
他今夜没有去边南侯府,防得就是内贼作祟,不想边南侯府的内贼内过了头。
国巫大人手上的伤还没好,他微蹙着眉说:“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候府。”
成思南玩得好一手田忌赛马。
他此番将能带的人全部带上,一半人数用于对付沈谦,可沈谦偏偏不在候府,这群人就蹲在候府埋伏秦城了,但侯爷正值壮年,习武十年如一日未有疏忽,他随身携带了信号弹。
遇上埋伏的第一刻信号便弹出了,守在候府的戍边军悉数赶去,逼退了刺客。
成思南混在人群中,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有声音大喊道:“侯爷杀了楚将军!他要将我们灭口!”
楚缇的尸体被抛至人群之中,场面轰然乱了起来。
沈谦赶来时候府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虽稳定下了局面却也暴露了身份,朔州守备军前身为复明军,这些人都恨极了他,拼着谋反的罪名也要杀他。
事到如今沈谦也顾不得自己违令来南境的事了,他主动联络起朝廷,然不想凌沁这次也下了壮士扼腕的决心,他送去朝廷的密令被堂而皇之的搁置,边南侯那里也没了声息。
沈谦回想起不久前成思南围杀他时说的那句“众叛亲离”,竟也不觉有错。
众叛亲离,他早在登上国巫之位时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甚至在不断地往这个结局走,然这一天还是来得太快了些。沈谦不确定他现在死掉会不会影响他的布局结果,他要的是天霄楼倾覆,如果单纯作为“沈谦”背负起叛国骂名,又有何用呢?
天霄楼依然会存在,仍会有人困于囹圄间,在天霄楼上不得善终。
这么看他运气算得上好,能死在天霄楼外面,亦曾不受掣肘度过了十年时光,虽短了些,但自在是足够的。
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处……沈谦的眼睫微颤,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信去往荒泽了。
听闻荒泽六七月时天气仍如春秋爽利,不会像明昭热如蒸笼,只是冬日又太冷了些,不知道他到时候又会不会嫌冷。
不过云临之前怕冷是因为身上的毒,现在毒解了,他应该不会再冷了。
沈谦闷声咳嗽着,左臂上的伤因三番两次地遇伏久久不能好,让他起了高热。
成思南放火上瘾,此番不惜烧山也要将他诛杀。
浓烟熏怀了他的眼睛,手臂上反复的伤口在炎热闷潮的天气中日趋恶化,随身携带的伤药也用完了,他如今只能躲藏在着林间破道观里。
屋外传来了些许动静,癸六死心眼,往返都要敲暗号,沈谦现在双臂受伤又回不了他,也不晓得他这种坚持是为什么。
听脚步声不止一人,癸六是遇到找来的天霄楼下属了?
沈谦毫不担心天霄楼会有人背叛他勾结外人,他仍闭着眼睛,听到道观的三清像被挪走的声音。
癸六的声音响起,“在这边,国巫大人受了伤。”
成捆的稻草被人轻而易举地移开,沈谦感觉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弯下了腰,将略凉的手指放到沈谦的脸颊上。
沈谦皱起了眉,他试图躲避开对方的手,并睁开了眼,却不想看到的竟是一张他曾朝思暮想的面孔,翡翠色的眼瞳在熹微中色泽浓郁,素白的皮肤透着寡淡的血色,嘴唇翕动。
云临捧着沈谦的脸,语气带着笑说:“你好狼狈啊,国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