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在秦城和楚缇都未发现异常之际,边南侯府已经被渗透颇深了——山海关尚好,继夫人没有军职,楚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讲军中要务泄露给妹妹的人。
但沈谦去的是边南侯府,他几乎是刚找到秦城消息就被传到了朔州。
成思南在接到沈谦抵达边南侯府极端兴奋,他毫不意外边陲小城里那群废物没能解决沈谦,那可是沈谦,曾权倾朝野的天霄楼国巫,两辆马车的火油就能将他烧死?
别开玩笑了。
那只是开胃菜,他要给沈谦准备的大礼还不到时候上呢。
成思南没有让人第一时间行动,他按兵不发,引导秦城怀疑到朔州,召集朔州大小官员,以做试探。
朝元五年六月十九日晚宴,成思南坐在席间,他温和地跟同僚寒暄,说出“大人可知晓侯爷设宴是为何事?”“末将家中有一表侄,仪表堂堂学识渊博,令千金可有婚配?”一类的话语,心中却在猜测沈谦是否到场,是否在某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焦急等待?
他将沈谦视为一生之敌,成思南曾屈辱地在一地烂泥里仰视那着黑甲的青年,兄长的头颅掉落在他手边,溅起的血足有三尺高,他从不知道人被砍头时血能溅得那样的高。滚烫的血从喉咙的断口喷射而出,再落地时已经变得冰冷,兄长的眼睛整得很大,额角的青筋还在凸起,看起来无比地鲜活。
好像还没有死一般。
人死如灯灭,是一瞬间的事,风吹过蜡烛猛然颤抖两下,无力地熄灭了,就像他们拼尽全力去反抗,剧烈地与昏庸的执政者斗争,却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斩落于马下一样。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什么错?!
被豪强侵占的土地,被活生生饿死的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增加的税银!
他们不过是想吃饱饭,想活下去而已。
一亩能种糙米的田地,一床塞着草杆麦秸的被子,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成思南十二岁前的毕生所求,不过如此。
可那骄奢淫逸的帝王,那中饱私囊的贪官,那吃人肉、喝人血的豪强,让他如此卑劣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同长兄拉人起义,在一镰刀划开脑满肠肥的知县肚皮时,成思南不再犹豫害怕,他高举着手喊道:“我们要活!”
他们占山为王,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荒泽军队大举进攻后,成思南的兄长举起了复明军的大旗,喊着“救国救民复明”的口号,收兵买马。
当时年纪还不算大的成思南并没有发现复明军的账目不对,他一路带兵在幽州横冲直撞,战无不胜。
朝廷的围剿部队派过去了,一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的皇子,一个刚继承国巫职位不占星问卜的国巫,还有个钟弈将军的独子钟周,据说从小没学过几天武,是个弃武从文的主。
成思南最开始听到这个敌军首领名单时直接笑到了桌子下面。
朝廷就算没人也不至于派三个小鬼过来吧,忽视掉自己今年才十八的成思南从桌子下爬起来,浪荡地吹了声口哨说:“孩儿们,去迎接粮草跟新衣吧。”
“粮草和新衣”把成思南揍得连亲哥都没认出他,他折兵损马,抱头鼠窜地跑回大本营,憋着一肚子气说自己只是轻敌。
待他重新收拾好人马,一洗雪耻。
后来成思南就被人当雪给洗了,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战绩不过是仗着人海战术才赢的,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才是“军队”。
成思南飞速地学习着,他定制了军规,严令规定手下人操练的时辰,禁止他们在行军期酗酒招妓,零零总总,想打造出一直正规军来。这样严苛的军规让平日闲散惯了的山贼们很不适应,成思南比较倔,绝不松口念人情,他亲哥来求情都没用。
正当他以为这只历经磨难的军队可以在明昭打出一片天后,他绝望地发现敌人比他进步的更快。
复明军被剿灭了,只有一个沈谦,带着他的七万枭骑。
那一战里兄长惨死,成思南被亲卫的尸体压在黑泥里,记住了沈谦居高临下扬起的长刀。
幸运的是当时荒泽势头正猛,朝廷缺人,凌霄皇子从北地赶来提出诏安一事,成思南被旧部救下后经劝解也投了名。四皇子是个知情趣细心的,特意将结过梁子的调开,不过当时沈谦在西境跟荒泽军队打,南境诏安来的山匪仍在南境主场与荒泽交手,成思南并没有寻到机会报仇。
昭泽之战后期,钟周战死,凌霄战死……成思南一直怀疑这是沈谦下的手。
凌霄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杀他兄长的人也是沈谦,沈谦在战后大权在握意图摄政。种种想法如魔念一般地环绕在他脑海之中,他发现了被自己一直忽视的漏洞——齐越。
齐越嘛,全民皆平的一个国家,好像天生就带着冷血诞生,国王如此王子也如此,每次王位更迭都是一场腥风血雨,如同养蛊一般地选出其中的赢家。
这样选出来的国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省油的灯,但成思南不在乎,他不在于与虎谋皮,只要能将沈谦拉于马下。
瞧首位上一脸阴翳的秦城,他知道自己被妻子与长子背叛了吗?瞧那个满腔正直的楚缇楚大将军,他知道自己满门忠烈里出了一个叛徒吗?
成思南咧开嘴一笑,对身侧的朔州州官举起酒盏,“来,关大人,末将敬您一杯。”
宴内有琴伎奏乐,琵琶声激昂,秦城一贯不喜欢哀婉柔和的调子,他爱凉州词,也爱八声甘州,听着畅快。
舞姬的嫣红水袖击中红鼓,声声震响,她眼上蒙着一层纱,更显明丽。
这女子名鸢,是秦城最宠爱的姬妾,三年前从城内舞坊高价聘得,生得国色天香,舞也舞得冠绝齐州。
甚至有人道鸢姬一舞,倾盖明昭。
只是这齐女鸢姬的齐,到底是哪个齐呢?
成思南笑了起来。
鸢姬习舞,亦习武,否则水袖不会有击鼓的力气,长袖破空而去,裹挟的兵刃直直到了……边南侯世子秦阙眼前。
秦城武功那么好,谁傻了吧唧地去刺杀他啊。
成思南幌做惊态,他破音高声喊道:“有刺客!”
秦城虽对这个内敛怯懦的长子没多大感情,可这到底是他儿子,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将腰间的佩刀拔出直砍向鸢姬。
鸢姬左足后踏,手肘勒向边南侯世子的颈,她凄凉地看向秦城,哀声道:“侯爷,您可知妾为何要这般做?”
她的长袖死死勒着世子爷的脖颈,让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涨的发红。
鸢姬身形纤细,能被世子遮住大半的身形,秦城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道:“你有什么理由对我的儿子下手?”
“侯爷不如回头看看您娶进门两年的小夫人,小夫人近日爱吃酸梅子,衣衫可宽松了不少……”鸢姬拉长着语调,她惯会唱曲儿,嗓子极好,又用了内劲,此话一出如若惊雷,将宴内诸多宾客都惊得脑子转不过来弯。
年轻的继夫人坐在高位上,丰腴白嫩的手搭在小腹上,腕子上的玉镯水头十足,脸色也如玉镯子一样地惨白。
继夫人咬着嘴唇,视线在秦城和继子身上来回交错。
“继夫人在看哪呢?侯爷马上就要多个孙子了,可还高兴?”鸢姬念着,放松了勒着世子爷脖子的水袖。
世子爷再无能也晓得将睡了他老爹的女人是大罪,里子面子都丢透的事,得了空隙他边咳边道:“父亲我没有!这个贱人胡说八道!”
鸢姬大笑,染了凤仙花花汁的指甲狠狠掐入世子的颈,斑驳的血迹将她的指甲染成了诡异的殷红,她尖声道:“那前日拉着妾的人是谁?!强迫妾与他交合的人又是谁?!”
秦城的脸色已经难看地不能再难看了,他握着刀的手发颤,恨不能将这个不孝子跟鸢姬一并砍死。
世子惊慌大叫着道:“我没有!父亲明见我根本没有碰她!”
鸢姬流着泪,手指死死掐着世子的脖颈,二人撕扯挣扎的,忽地听一声惨叫,鸢姬的身躯倒在地上,滚落在宴台一侧,撞上了红鼓。
世子手足无措地扔了手中染血的短匕首,慌乱道:“我不是故意地,她自己撞过来的,我……”
“夫人?!”
婢子惊呼扶起从椅上滑落的继夫人,却瞧见继夫人身下红了一片,血浸润了薄裙。
好一场闹剧!
边南侯府的家事过于刺激,宴内宾客皆目瞪口呆,什么继子与继母乱伦,儿子睡了父亲的爱妾还将其捅死,继母受到惊吓疑似滑胎。
宾客理通顺了这一出戏,转头担心起了自己的人生安全,这么一出丑闻他们知道了,还能活过明天吗?对了,继夫人的亲兄长还再宴上呢,众宾客齐刷刷地将视线递到了楚缇身上,瞥见楚将军的脸色亦是黑如锅炉底灰。
席内噤若寒蝉,鲜血溅了一地,秦城面色阴晴不定,迟迟没有出声。
成思南想笑,他歪了歪嘴角,忍住了。
不是想借宴席找出内应吗?如今找出这么个惊天丑闻,秦城你还有心情寻那个间谍吗?
没了吧,那么接下来就该到他的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