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脑海里的那根弦绷断了,当然,他这一刻的情绪绝不是什么喜悦与高兴,甚至说是恼火。
震惊与不可置信交替浮现,沈谦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回来这里做什么?!”
太荒谬了,云临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回荒泽去做他的皇太子。云临此人清醒地可怕,混账又无情,他不会因私情不顾危险地跑到齐州,这不应该也不可能。
沈谦无法克制地怀疑着。
……但他的确来了。
云临席地而坐,他拉过沈谦的手摸过他的脉搏,指腹下的皮肤滚谈,这人显然正发着高热。云临的嘴角在沈谦话语落地的那一刻从上扬到抿起,神色是肉眼可见的不悦。
沈谦的左手上是残留的烧伤,右臂则是刀伤,裹了破布止血,伤口化脓发炎,粘住了一层皮肉。
殿下久病成医,身边的大夫也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名医,早些年养猫时练了不少治外伤的手法,应对这种伤口轻而易举。他垂眸看着沈谦的伤口,冷冷道:“别跟我说话。”
丁一凑过来举上燃着酒的瓷碗,云临从药箱里取出银刀放在火上炙烤,他盯着蓝红色的火光说:“要把腐肉割掉,忍着些疼。”
沈谦靠在墙上略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这不是梦,他做不出这样好的梦,也不是旁人的易容伪装,他对云临太了解了。
真的生气了,语气糟糕成这样还得忍着给他看伤。
高热下沈谦的意识有些许模糊,他乱糟糟地想着事,思维并不连贯,五感好似被剥离了身体,就连云临用刀清理掉他手臂上的腐肉也没怎么感到疼。
“国巫大人发了高热……”
“外伤引起的,用了麻沸散,不用担心,让他休息一会儿。”
沈谦疲倦地闭上眼睛,云临扶过他的肩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再用浸透过温水的软布擦拭过他的脸颊脖颈。屋外太阳升了起来,清早的薄阳从瓦片的缝隙里落下,微冷。
国巫大人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素日干净整洁的衣上灰尘与血迹斑驳,严丝合缝的领口皱巴巴的,扣子也掉了,露出细白的颈与凸起的喉结。
云临让丁一拿套干净的衣服来,这衣服是他自己的,款式宽大,再加上沈谦瘦了不少,穿着勉强合身。
云临伸过指尖,着迷地触碰着沈谦干燥柔软的嘴唇。
好乖啊。
晨曦横落在沈谦的眉骨上,将阖如蝶翼的眼睫照成了通透的白,好似冰雪砌成,让云临产生了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从心底隐秘处蔓延上升的欲望,这一刻沈谦似乎是属于他的,可以交由他任意摆布……云临攥紧领襟俯下身。他悬于沈谦眉眼上的手指轻颤着移动到他的颈侧,撩开乌发,低下头颅。
他如荒泽冰原般冷酷美丽的心上人,嘴唇居然这般温暖。
云临伸手环抱住沈谦的上半身,亲吻着他的嘴唇与眼睛,笑了起来。
丁一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癸六的嘴将他拖出了道观的破粮仓,她道:“看着药炉!”
殿下病弱,去哪都得带着药炉与药草,他带的人又多,听闻沈谦受伤后硬是让人将药炉一并背进了山,煮完药还能再来碗肉汤蒸份米糕。
云临给沈谦喂完药,守到他醒后摸着他的脸颊说:“你为什么要生气?我都没生气。”
沈谦从他腿上起来,视线一瞥,瞧见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叫人换了身干净的,他头疼道:“你来这里是郊游的吗?”
“我是来找你的,”云临揉了揉自己被压麻了的腿,他屈膝坐在墙角,歪了下头问:“而且……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沈谦:“……”信被调换了?
云临听他的声音尚有些嘶哑,便摸过水囊晃了晃问:“喝点蜂蜜水吗?润润嗓子。”
沈谦抬手欲接水囊。
云临拧开了水囊上的铜盖,他将水囊送至沈谦唇前一寸说:“受着伤就别动了,你那封信纸墨皆不是惯用的,内容也写的敷衍,不就是故意引我怀疑?让我来寻你。”
沈谦被噎得说不出话,云临千里迢迢而来,他也不好说他自作多情想得太多,何况……他怎能不欣喜?
他深陷险地,众叛亲离,最该走、最早走的人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云临说要让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品尝相思之苦,于是,他真的在这一段时间里,日日夜夜地念着他。
水囊里的水尚暖,因搅了蜂蜜的缘故甜滋滋的,喝下后能很好地缓解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虚弱感,也让沈谦恢复了些精神。
他其实一直没睡好,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告诉他云临并没有来,他看到的那个人只是一场于熹微中灿烂辉煌的梦。可每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疲倦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云临的脸孔,方得些许松懈与安宁。
清苦的药味中掺杂着松烟沉香,萦绕在身旁,交缠进唇畔。
沈谦不自在地别开脸,落成一句不轻不重地“胡闹。”
“你信里字字都在催我来找你,”云临将下巴压在沈谦的肩窝上,搂住他的腰,语气里有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从星州来,一路来时天霄楼的人都在给我传信,他们说你受了伤,又说联系不上你。路过西境时我给枭骑递信,尉迟夷偷偷跑出来见我告诉我朝廷派了监军到西境,他们离不得西境,离了就是叛国。”
云临那一刻终于明白了沈谦为什么要催他离去,因为凌沁终于忍不下他了,齐越有何可怕处?他们有晋北军有尧羽卫有戍边军——还有枭骑。
凌沁不会动枭骑,她想杀的人只有沈谦。
言语的安慰苍白无力,沈谦用包裹着纱布的手碰了碰云临的头发,“我有留下后手,你忘了吗?在霄城里面。”
“你说江枫渔那帮子文臣?”云临松开了沈谦,他冷笑道:“他们最多在定性后给你翻案,那些事你若活着从齐州离开也能做,你不如和我一起”
云临顿住了,因这句话是他说顺口了,全句是“和我一起回荒泽”。他咬了下舌尖,若无其事地转移过话题,“所以我此来齐州,借了一些我父皇在星州的部署,又让枭骑联系霄城,迫使凌沁下调令,对了,朔州失踪的那个州官,是不是在你这里?”
沈谦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听到云临的问题后他点了点头,“在一附近藏着,他是虞行川的学生,算是……后手之一。”
“所以现在你只要带着关童回霄城即可,对吗?”云临问。
“嗯。”沈谦牵扯了下唇角说:“我不曾想过凌沁会这么迫不及待,赶在齐越骚扰边境的关头要杀我。”他咳嗽着,没能说完这句话。
云临亲了亲他的眼睛。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沈谦的着双眼。
沈谦不适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他责怪说:“别闹,说正经事,你怎么找来的,还敢开火煎药,也不怕引来人。”
“凌沁玩飞鸟尽良弓藏这套不光彩,让秦城来办落得把柄便不好玩了,所以她将这事交给了应兆,秦城则被调去处理齐越。”云临慢吞吞道:“秦城急着将功补过,朔州守备军叛变,造成山海关守军身死,这里面有秦城的几分责任,他不想担责削爵,自己儿子的葬礼都没办就冲去前线了。”
沈谦听完不做评价,他靠在土墙上,脊背挺直,低着视线。
他在这一刻想了许多,许久后肩颈放松了下去,自然地靠在墙上,沈谦问:“所以呢?你是跟应兆达成了交易?”
云临“嗯”了声,“在霄城没少一起喝酒,做过些交易,况且他又不是第一次阳奉阴违,我答应他帮他抓住成思南,他对我们睁一只眼。”
是的,成思南这个前南境山匪堪如水中泥鳅,滑不粘手,应兆这次带兵来南境明面上的目的就是逮捕成思南,只要能把成思南捉回去他就不算渎职。至于沈谦——国巫大人本事大过天,他做不到。
不过早先云临还没跟应兆谈的时候,应兆也分了一半的兵力来追捕沈谦。
前后复明军后有尧羽卫,沈谦被两批人同时追赶,方才如此狼狈。
“一会儿我们进城,你身上的伤耽误不得,成思南那边我会想办法。”云临站起,他拍了拍衣摆上沾着的灰尘,补充说:“事情紧急,我只能先和应兆谈条件找到你,你——”
沈谦摇了下头,他道:“你做的很好,但我不能进城。”
“成思南留在此处迟迟不走是因为他要杀我,如果想抓到他,必须要我做诱饵他才肯出来。”沈谦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右腿上有伤,因而站立时重心落在左脚,姿态闲适轻松,看着跟没受过伤一样。
云临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果不其然,沈谦继续道:“如果养好伤再去寻他,恐会引起怀疑,现在这样刚好。你带来的人……”
“我跟你一起,”云临打断了沈谦的话,他固执道:“你不能让我一个人离开,我要和你一起。”
白日从破烂的屋顶落入,横斜的天光照在屋内,沈谦的面孔苍白无比,他看着云临,微翘了下唇角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