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兆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得跟瞎子一般,放水放得水漫金山,丁一不仅煮了肉汤米粥,甚至想开灶炒菜。
沈谦落脚的地方是一座废弃的道观,早些年先帝在的时候很迷信神佛鬼怪,或者说明昭很迷信这些,一块不大的地上能拽出七八个土地神山神河神,连棵年岁大些的树也能被挂了个牌子封为“树神”。
神鬼多了道人僧人也就多了——八成是假的,张口两句“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将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个假和尚道人还好,佛家道家都不杀生,也不拿人命祭天祭水。最恨那些扯乱七八糟神鬼的,地动了,是惹了土地公,要活埋几个童男童女赔罪;河水泛滥了,是河神发怒,要扔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活活淹死,美其名为河神的新娘。
昔年大旱,河水枯竭,可见水下白骨累累,冤魂无数。
因而在沈谦凌霄钟周他们掌权的时候,开了场轰轰烈烈的灭佛禁道运动,这间破道观就是当时的遗留所。
三清像后面的狭窄暗室,也是当年道士们为了躲避搜查所建,现在沈谦躲在这里,有种难以言喻的讽刺感。
暗室建的隐蔽,地方也小,外面看不大出端倪,沈谦能找到这里也是因他曾经学过的八卦风水,察觉这间道观依照八门所建,生门正对侧殿的三清像,细细摸索才找到了机关。
但躲在那么狭窄的地方终究是不舒服,云临又来了,沈谦便拍了拍云临的手,示意出去说话。
“你等等。”云临说。
云临反身出了暗室,片刻后拿着一样东西走了回来。
昏暗中,沈谦的眼睛看不太清,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到云临手里拿了样东西,像是斗笠。
云临扬手将帷帽带在沈谦头上,又抬手整理起沈谦的头发和衣领。他个子比沈谦稍矮几寸,坐着时不显,站起来后这几公分的差距就显得有些大了。
“你后退做什么,成心让我踮脚?”云临没好气道。
沈谦不动了,他身体僵硬地让云临帮他整理好帷帽与衣襟,过了会儿后云临后退一步,满意道:“好了。”
黑纱垂落在眼前,这下沈谦彻底看不见了,他在一片黑暗中想,云临刚才的举动像是出门前为郎君整理衣冠的妻。
国巫大人耳根一热,幸好有黑纱做掩,否则定能让人看个一清二楚。
“你眼睛有伤,我来时没有带这方面的药,一会儿让人去城里药铺买些回来,在此之前,先用纱挡挡吧。”云临拉着沈谦的袖子说。
沈谦心里有些微妙,他这是……被小孩儿心态照顾了?
自继位后生平第一次让人照顾,国巫大人有些没反应过来。
云临拽着他的袖子将他带出暗室,沈谦这时候显得格外温顺,他扫了眼外面密密麻麻模糊的人影——多得偏殿里站不下,问道:“应兆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让你带了这么些人过来。”
“能让应家满门抄斩的?”云临莞尔笑道:“不过不是应兆的把柄,是忠国侯应翼的,早些年在昭泽之战里一些不干净的手段。跟应兆做生意的时候不小心查到的,用来威胁尧羽卫正好,你需要吗?”
“不必,用不上。”沈谦找了个地方坐下又问道:“你确定要留下来吗?成思南此人手段阴损,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我担心你……”沈谦话没说完。
他好像不应该说这种话,会伤到人。
云临等了会儿见他没有继续说得意思,伸手掀起帷帽下黑纱的边角。
黑纱掀起露出沈谦的眉目,因看不太清的缘故沈谦略微眯了下眼睛,他阖着眼帘,垂眸看着云临,嗓音懒散,“嗯?”
殿下不晓得是那根弦搭错了,他一手掀着黑纱,一手胆大包天地用拇指抵着沈谦的下颌,冷不丁地问:“像不像掀盖头?”
沈谦:“……”
丁一捂着脸,简直没眼看。
或者是沈谦脸上的无语太过于明显,云临笑了起来,他放下了黑纱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也是这种人。”
手段阴险不择手段。
沈谦思量片刻,觉得是这个道理。
钓鱼嘛,挂鱼饵放钩就行了,云临去让人联系应兆配合他们演戏,又让侍卫到城中买药。
道观里乌压压的一群人散去,暗卫也都隐藏起了踪迹,他们方才将偏殿打扫了一番,连漏光的房顶都顺手补上了。
云临拉过干净的蒲团坐下,他撑着下巴对沈谦说:“你身上的伤太重,养一养再说抓成思南的事。”
沈谦坐在软垫上,侧过身体问:“你身上的毒彻底解了?”
云临把手腕递了过去说:“你摸摸脉象看。”
毒虽解了,但伤害是不可逆的,云临的手在艳阳高照的七月底依旧是冷的。沈谦的烧还没能完全退下,一冷一热双方的感觉都格外明显。
指腹下的皮肤纹理细滑,云临的肤色是荒泽人特有的冷白,青紫的血管就隔在一层薄薄的皮下。沈谦见过他毒发的样子,近乎浓重墨色的筋脉凸起,嶙峋地遍布在手腕脖颈处,狰狞地好似恶鬼。
沈谦收回了手,他并不会医术,会看一丁点脉象不过是因他习武多年对奇经八脉略通一二,能大致看出一个人身体的好赖。像之前他给云临把脉得出的结果就是此人时日无多。
“挺好的。”沈谦说。
云临自嘲道:“可不是,这几个月用了不少好东西,我这些年赚的家底全赔光了。”
殿下目前穷得两袖清风,荷包翻出来比脸都要干净。
说话间,云临看向了沈谦,据他所知天霄楼的资产十分雄厚,他们有一支是专门做生意的,天霄楼做生意整个明昭都得给他们开后门。旁人走货遇到官府少不了被刮一层油下来,天霄楼则从无这方面的顾忌,小皇帝想让沈谦快点死,也有一方面是贪天霄楼的财产。
沈谦微挑了下眉,他自记事起就在天霄楼,天霄楼的吃穿用度从来走公账,反正不出门就没有其他额外的花销,月钱俸禄什么的,全都没有。
故沈谦少年时曾为银钱头疼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拿楼里的东西出门变卖,就去雪融清里给梅见晴打零工,看店卖酒买酒。这种日子持续到他跟凌霄认识,仰仗四殿下和钟小将军的东风,在霄城内的各大饭馆酒肆混吃混喝了许久。
不过也都是往事了。
沈谦笑了下,“没事,我养你。”
云临“哎”了一声道:“你不是已经养了我五年了吗?”
他从荒泽带的金银不多,当时明昭货币改革没两年,两国又因战乱甚少通商。云文载当时语焉不详,只说不用担心花销就给他踹来了明昭,估摸是笃定沈谦会养他。
不过自从沈谦去西境,他又在霄城开了铺子茶馆赌坊后,就没再怎么走天霄楼的账了。
云临忽地沉默起来,沈谦问他说:“我之前送你了些药庄铺子,也都花完了?”
什么?云临蒙了会儿,片刻后他尴尬道:“……我没动。”
云临望天,他捏了捏鼻尖说:“当时年纪小比较幼稚,后来就忘了。”
如果不是沈谦刚刚提及,他恐怕会继续忘下去。
“我知道,经营庄子说过你一直没问过账,所以每年账本仍是交给我过目,”沈谦说了个数字,“大概有这么多。”
云临:“……”从两袖空空到腰才万贯,可能只需到两句话的功夫。
丁一迈过门槛,她怀里抱着敞开的药箱,里面是两碗冒着热气的黑药汤和纱布。她放下药箱,随口道:“大人记得是前年的账本,今年又走了商道去天衍,应该能翻两翻。”
但他很快就要回荒泽了,云临轻咳嗽了声,转移过话题,他指着药箱说:“这个方子内服外敷都可以,治眼睛很好用,平时累了敷一敷很舒服,我前段时间用过,特意背了方子,刚巧能用。”
沈谦蹙眉问:“你去星州时眼睛出问题了?”
云临还没来及的说,丁一就怨念上了,她将一碗药递给沈谦,接着抱怨说:“可不是,妫乐先生他们弄得治法可是、漏洞百出,失明失忆、味觉丧失、出现幻觉、四肢瘫痪,能吓死个人,殿下还勒令我们不许传信给您。”
云临无奈道:“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沈谦看着他,面无表情,“那你还挺厉害。”
“我也是不想让你担心。”云临低下脸,他用纱布蘸过汤药,拿着走到了沈谦身前,摘下帷帽。
“闭上眼睛。”云临将浸透了药水的纱布敷在沈谦的眼上,纱布遮盖了沈谦的视线,云临抿了下唇角,他道:“就跟你不告诉我你来南境一样。”
沈谦:“……”
沈谦:“此事揭过。”
“先别低头。”云临说。
深色的药汤只流出一滴时颜色很淡,云临看着那滴滑落的药水,从沈谦的眼下一路滑到脸颊,像是泪。
他抬手抹去滴落的药水,指腹擦过沈谦的脸颊。
丁一默不作声地收拾走了药碗,撤出偏殿。
云临将纱布在沈谦脑后缠了一圈绑好结,眼睛蒙着的人看着少了许多凌厉感,变得温和了起来。
仗着沈谦看不见,云临屏住呼吸低下头,就像是他在沈谦睡着时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