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一直到天色昏黄才从雪融清出来,这日天低的吓人,浓重的红与紫交错相织,直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呵,我不仅认识你师父更认识你师叔……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但我换个名字你就清楚了,素姬柳停枫,二十年前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邪教妖女,一手封喉毒无人能敌。”
“她被逐出师门你自然不知……现如何?当然是死了,听说是死在了荒泽,有人说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荒泽都城。”
梅见晴“咕嘟咕嘟”喝完了碗里的酒,他抬起头,乱蓬蓬的胡子沾了一层晶亮的细小酒珠,砸了砸舌头说:“你便是从荒泽来的吧,应当也有耳闻。”
柳停枫!
三白又惊又惧。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她怎能不知道这个名字?柳停枫分明……分明是云临生母的闺名啊!
三白从没想过她能在明昭知道关于云临生母的消息,这太荒谬了,她身体止不住的发颤。
“怎得,你见过她?”梅见晴注意到了她轻微颤抖的手,挑起眉问。
三白回过神,她摇了摇头道:“没,二十年前的人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只是听说过素姬的名号罢了,闻说是为蛇蝎美人。”
梅见晴不置可否。
三白主动追问:“先生应当是见过她的,真如传闻的那样吗?”
她半是好奇半是掩饰,真假掺杂,倒有点让人摸不清了。
梅见晴手里拿着旱烟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子上敲着,他抽了口烟,“传闻中怎样?长得确实漂亮,但也不是那种艳若桃李风情万种的美人。你师父比她大十多岁,说是师妹其实跟养女儿差不多,十多岁了还干干净净天真的很——跟你现在差不多。”
三白嘴角抽了抽,不知道梅见晴是在骂她还是在夸她。
“精通毒术是真的,她打小就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梅见晴叹了口气,“再后来我定居明昭就没再见她,几年前回了星州撞见你师伯,方才知道她被逐出师门了。”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三白呼出一口气道:“天色已晚,晚辈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
“是不早了,那你回去吧,这些个点心小吃你带回去,给谦儿或是给你们家殿下都行。”
谦儿,三白足足愣了小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指沈谦,想明白后她慢半拍地呛了口水,她原本复杂的心绪思索打了个茬,一口气劈到三里地外,只余两分哭笑不得。
……这什么鬼称呼,三白心有戚戚地离开了雪融清。
云临没料到他病刚好就迎来了消息轰炸,前有沈谦告诉他南北争端他要南下巡察,后有三白带来有关他生母的身份跟……沈谦的小名。
“谦儿。”云临玩味儿地念着这个名字,让两个字从他舌尖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三白被他念到头皮发麻,她崩溃道:“你再念让沈谦过来了听到了怎么办。”
云临不甚在意:“听到了就听到了,梅见晴主动给你说的,你又主动给我说的,管我什么事呢?”
三白被他这种还没露馅就给自己找好了替死鬼的无耻嘴脸惊呆了。
三两句玩闹过后,三白放松了些,她侧趴在桌上用手指戳着食盒,咕哝:“梅见晴说得都是真的?淑妃娘娘……”
“我母亲闺名的确是柳停枫,”云临揉捏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她母家不明,是江湖人的几率很大,可那又如何?她已经走八年了。”
人都死了,生前怎样也影响不了现世,柳停枫是不是鬼医的师妹,后来又是怎地成了荒泽皇帝的宠妃……这些都不必与人知。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三白狐疑地问。
云临的好奇心比猫重,遇事第一反应就是弄清前因后果,不了解清楚他就消停不下来。“人都死了,知道了有如何”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违和感太强,三白很难不多想。
“是,我是知道,”云临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并且你师父与我父皇都对此事的原由一清二楚。”
他微微抬起下巴,过于通透的碧色眼睛如冬日清澈的湖水,泛着冷意,“你也想知道?”
三白让他看得一噎,“不说就不说,那么凶干什么?”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你这话跟‘知道太多死得越快’有异曲同工之处。”
“明白就好。”云临凉飕飕道:“奉劝你一句别从梅见晴那里打听,省得让人给卖了还以为自己赚了不少。”
三白“啧”了声,恹恹回道:“我知道了。”
云临舒缓了语气说:“若有一天……”
三白竖起耳朵:“什么?”
“你将我的病治好,我便告诉你有关柳停枫的事情。”云临轻弯了下嘴角,补充说:“所有。”
“那完了,我这辈子都没希望知道了,”三白十分尖酸地诅咒起了云临,言语里充斥着对他隐瞒的不满。
云临从不在这种事上跟她计较,他笑眯眯道:“这事还要你自己努力。”
三白不想努力,并拿走了食盒里的最后一块儿桂花糯米糕。
云临伸手摸了个空,他敲了敲桌子,“你今天去吃一天了。”
“我这是为你好,”三白振振有词道:“你大病初愈,前些天又一直在昏睡,猛地醒来不能吃太多食物,喝点水就够了。”
“我也是为你好,我这次醒来见你明显胖了一圈,脸都圆了,小心长成粉衣娘那样的胖子。”
粉衣娘是荒泽一个草台戏班的丑角,竖看五尺横看五尺,偏偏又喜穿粉衣,远远看去像个裹了块粉纱的肉球,是荒泽人损人的代词。
也是所有被损的荒泽少女的噩梦,三白花容失色,她从椅上起来,三两步跑到门口拉开门,拉着门口的侍卫问:“萧木,你看我跟刚来时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身体方面的。”
少女已初步发育成的身躯散发着清苦的药味儿,贴近后那股味道几乎要侵占了周身的每一处空气,萧木视线一低又慌忙移开,他结巴道:“好像、好像是丰腴了些。”
那一瞬间宛如天崩地裂,三白感到眼前顿时黑暗里下去。
云临趁机叼了块儿点心到口中,他盖上食盒的盖子,拍了拍手指上沾染着糕点碎屑,拎着往门外走。
路过三白身边时他特意将食盒拎高了在三白眼前晃了晃说:“乖,这些我就拿走了。”
三白咬牙切齿,“我祝你早日与粉衣娘比肩。”
云临朝右侧抬起了下巴,他没骨头似地靠在门框上,歪了下头,“我是要送给国巫大人的,你忘了梅老板的交代吗?”
三白:“……”她以为云临把食盒拎出来只是为了刺激她。
云临愉悦地笑了,然后脚步轻快地一头雾水的萧木跟神情呆愣的三白身旁路过。他走到沈谦的书房前,伸手敲门。
“云临殿下?”丁九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云临轻咳了声,收敛了脸上的笑,他抬了抬手里的食盒道:“三白从雪融清带来的一些糕点,梅老板特意交代给国巫送些。”
天霄楼一层楼有十五尺高,平常不显,让一墙的书衬着,就有点吓人了。
云临从丁九身后看到了那从地板到楼顶的书架,感觉这书架要用三个他摞起来才能摸到顶。
靠门口的位置摆了张长木桌,沈谦听到云临的声音,放下了笔。
云临眼尖,看到他刚放下的笔尖浸饱了朱砂,红艳艳的。
丁九侧开了身子,给云临让出路,他拎着那个少了两层的食盒,放在了沈谦的面前的桌子上,规矩地退了半步后才笑眯眯道:“好不容易抢来的,你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
花言巧语张口就来,沈谦很想告诉云临以他的耳力刚刚北门门口的交谈听的清清楚楚,几句话里谁占上风一听便知,哪来的“好不容易”?
“我不喜甜食。”沈谦微抬起眼睛看向云临,他好像又长高了些,面部的轮廓相较于刚来时也更为清晰,再过几年应当会很讨小姑娘的喜欢。浓密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用发带绑着垂在肩后,衬得脖颈如羊脂白玉般细腻白净。
“有别的小吃,”云临看了眼食盒说:“稻花腌鱼,夹了鱼酱跟稻米,甜辣口的。”
这是明昭特有的小食,跟荒泽口味相差甚远,云临与三白皆吃不惯,一看就是给沈谦特意准备的。
“不必了。”
“梅老板的一片好意……”
沈谦垂眸提笔,不愿在此事上过于纠缠,嗓音里不含情感,“送你了。”
云临叹气:“那就算了。”
说罢他转身,两步来到了丁九面前,眼里带笑道:“久病初愈,吃不了太多,这些便送给姐姐了。”
丁九措不及防,她下意识地接住了食盒,表情迷惑,然而等她清醒过来后,云临已经离开了。
门嘎吱一声关上,轻微的脚步声彻底消散,丁九捧着手中的食盒,转过脸迟疑问:“要给殿下送回去吗?”
沈谦面无表情。
姐姐?
他两个姐姐都好生生在荒泽待着,天霄楼里哪有他的的姐姐?
沈谦审视一般地看向丁九,皮肤白皙,眼长而媚,嘴唇饱满色泽红艳,按照普世审美来讲,她应当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国巫大人?”
丁九被那审视器物的眼神看得脊背发凉,她想躲避开这视线,身体却因惧怕被僵直,光滑的额头上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放下吧。”沈谦说。
他忽地意识到一件事,天霄楼自建立起的规矩:凡入楼者,血亲死绝,断七情绝六欲,不得婚娶。
这几乎成了深埋于思想中的“习俗”,但如今礼乐崩坏,连国巫不干政务的规矩都破了,不可婚娶这一条还会有人遵守吗?
或者说还会有人像之前那样在意吗?
丁九将食盒放在了桌面上,她藏在袖中的手捏了下袖子,将手心黏腻的冷汗擦掉后拎壶在沈谦空了的杯中倒满茶水,接着一言不发地站到了角落,她呼吸声轻微,心跳未平。
下次要离云临殿下远一点。
丁九姑娘卑微地在心里告诫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