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月底便要南下,他需得在这半月内处理好手上堆积的诸多事物,以及预备下离开后种种变故的应对策略,每日都要忙到夜半三更。
云临近来夜起,看到沈谦书房的窗户到了丑时还亮着,他又想一下沈谦每早上朝的时间,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这国巫当得辛苦。
又是一日深夜,月上山野,星辉灿烂。屋内的安眠香燃烧殆尽,云临躺在床上不舒服地皱眉,片刻过后他睁开眼睛,目光虚落。
天气愈冷,床上的被子加厚了许多,他每日夜里醒来摸着自己的发根,都是一手的潮意。
胸口发闷,呼吸起来也觉得疼,云临坐起来将厚重的被子推开,这东西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安眠香的效果越来越差了,云临怅然地起身下床,他伸手捞过衣架上的外衫披上,从箱子里找了块儿安眠香,扔进香炉点燃。
一点猩红的光芒出现在漆黑的视野中,云临盯着火星发了会儿呆,犹豫片刻,走到了门口拉开了一条门缝。
嗯?云临意外地看着黑乎乎的走廊。
整个十九层都是暗的,只有在走廊尽头处才许些微弱的光芒,那是天霄楼外檐上的灯笼,被纱幔朦朦胧胧地一挡,余下的光芒也就能看个路。
云临回头看向摆在桌面上的五轮沙漏,子时一刻,比沈谦平日休息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还要多。
稀奇,云临捏了捏鼻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云临关门回到屋内。
安眠香的味道已重新充斥满房间,清淡的药味儿掺杂在浓郁的沉香之中,惹得人头脑发沉,云临脱下外衫搭在木架上,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沉疴在身,他其实每日都不大舒服,胸闷气短是常有的事,然痛苦并不能被习惯,这毕竟是疼的,可也只能忍受。
第二日清早,有人敲响了云临的屋门。
殿下半夜总是醒,睡眠质量不行就只能靠时长缓解,每日都要睡到自然醒,不然起床气上来一天都能阴着脸。
他是客人,起的晚些也无所谓,沈谦纵着他,下边的人也乖乖在云临起后单独给他准备热水热饭。整个天霄楼敢喊云临起床的只有三白,不过她一般起得比云临还晚。
云临绷紧嘴角踩着木屐,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身后,他哒哒哒走到门口拉开门,脸色不太好,门还没完全拉开他便哑着嗓子不高兴道:“一大早什么”
门拉开了大半,敲门人也显现出身形,长身玉立,面容清丽。
云临咽下了后半句话,他咬了下舌尖,喉结滚动,平复下心情后问:“国巫有何事?”
沈谦站在门外,看清云临的打扮后他微挑起眉,所答非所问:“你平日几时起。”
他已经比往日上朝时晚了一个半时辰来叫云临,以为这时候人应当起了,没想到他居然还在睡。
云临沉默了一下,到底没好意思在沈谦面前暴露自己一日要睡五个时辰的真相,他别过脸,转移话题,“今日怎么不去上朝?”
“休沐,”沈谦说:“去洗漱更衣,吃过早饭带你上山。”
云临呆了一下,他转过脸眨了眨眼睛,“嗯?”
沈谦低下了眼帘,垂眸看向云临,说:“你之前不是想去看红叶吗?再不去红叶要落了。”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放的有些轻,嗓音中的冷淡感被冲刷得半点不剩,只剩下暖意,云临听得耳朵一麻,他稍往后退了半步,不由自主道:“好。”
“我在茶室等你。”
云临:“……”刚刚沈谦说什么了他就“好”了?
好像是说上山、红叶?云临边往屋里走边思索,他换好衣服绕过屏风,看到窗外嘉山仍然如火烧云般色泽浓红,看不出要谢的踪迹。
天霄楼的侍从送来热水,云临过去洗漱完毕,然后坐在镜前唤人给他束发,“丁五——”
负责运送水的侍从道:“禀殿下,丁五姑娘今日有事不在。”
云临环视一周,没看到侍女的影子。
啧,怎么一大早视线里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呢?
殿下对梳头的人有性别要求,一想到一个男人拿着梳子站在他身后他就浑身不自在。
于是云临披着头发出门打算去找侍女,天霄楼一层四位侍女,其中丁九是沈谦的贴身侍女,就算其他人碰巧不在,她也应当是在沈谦身边的。
说来也有几日没见丁九姑娘了,云临想着。
沈谦坐在茶室里翻书,云临看到了他的侧影,便掀开竹挂幔问:“丁九姑娘呢?”
国巫大人皱起了眉。
“她去襄州办事了。”
声音又冷回去了,云临捏了下耳朵,他还当今天沈谦心情好,能多听两句嗓音温软的话呢。云临的声音里掩饰不了失望,他起床气犹在,混在一起后语气说不出的蔫:“哦。”
沈谦误以为云临是因丁九离开失望,眉梢眼角都覆上了一层冷意。
云临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有点莫名其妙,就算是三白每月那几日心情阴晴不定,变化速度也没沈谦这么快好吗?
茶室内一时没了声音,半晌过后,云临打破了了这份寂静,他想起了之前沈谦跟他说过的话,问道:“国巫早先说我回质子府后让丁九姑娘跟着我,现在丁九姑娘去了襄州,您是打算……”
“她要在襄州待上一段时间,”沈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语句缓慢,看样子是在斟酌,“我离开后,让古希舟跟着你好了。”
古希舟是天霄楼主管事,身上有朝廷的官职,正五品,官位不高权利也仅限于天霄楼,与天霄楼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沈谦位高权重,他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所以是万万不能跟在云临身后做下手的,很容易被人逮着机会参一本。
沈谦拧了下眉,大抵也是觉得古希舟不合适,“算了,”他自暴自弃道:“你自己挑个合适的。”
“丁五姑娘如何?”
他上十九层后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女,性格温驯,沉默寡言,是个好拿捏的。同时她也是天霄楼主事侍女之一,只要沈谦把古希舟那边打点好,丁五做个传话筒绰绰有余。
怎么又是丁字名序的人,沈谦看着云临有点头疼,心想要不要给云临送几个暖床人,省得他长得讨喜又会说话,将天霄楼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全忽悠去了。
不行,云临身体太差了,过早识情事有损体魄。
沈谦刚冒出的想法又被自己掐了,看云临的眼神如看一个麻烦精。
不过丁五他也知道,那个脾性应当是无碍的。
“可。”
事情敲定,侍从端上了早饭,是两份一模一样的粥米灌汤包,简单到不符合沈谦的身份。
云临有些稀奇,自他那日让侍女转告厨子他做饭非常难吃后,云临的伙食就正常了,三白见他药膳停了一脸纳闷地去后厨问,被厨子阴阳怪气了回去,说:“药与药膳的味道相差无几,那殿下不如服药,疗效更加。”
气得三白想在他药里加黄连。
云临依旧觉得不满意,因为这厨子正常饭菜的水平也不怎么样,稍微有点名气的馆子味道都要比这好。
云临坐下拿起筷子,散落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到了肩前,阻挡了视线。
碍事,云临将头发别到耳后,想起了他刚才找沈谦的目的,“可有侍女在?找个人给我束一下发,披着不方便。”
娇生惯养。
沈谦的心里浮上了四个大字。
难养挑剔还任性的云临玩笑说:“总不会都有事不在吧?”
沈谦说:“你说的对。”
云临:“……”你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一大早三个侍女能同时有事?
沈谦放下来筷子,这的确是凑巧,丁九外派,丁五沐休,丁六与丁三去准备出行事宜,目前都赶不回来。
云临揉了揉额角,问:“几时回来?”
沈谦站起了身,他绕到云临身后伸出手说:“发绳给我。”
眼前的手指节带有些许薄茧,是长期练武写字留下的茧子,指节修长分明,皮肉细致紧实地包裹在骨上,无一丝赘余之处。
漂亮到云临差一点伸手摸上去。
可惜了,云临惋惜地收回粘黏在沈谦手上的视线,让沈谦给他束发?那他大概是疯了。
沈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事儿精,他说:“随意绑一下,等丁六忙完回来再仔细搭理。”
云临仰起脸对沈谦莞尔一笑,装模作样道:“那多麻烦。”
然后迅速解下手腕上缠绕着的发绳绕到脖颈后一拉,别扭地打了个死结。
沈谦确信他是真的不会的给自己梳发了,按照他这个系法,饭没吃完发绳就能滑掉。
不过云临既然不想让他帮忙,国巫大人也懒得去做伺候人的事,他回到了位置,端起碗。
云临绑好了发,拿起筷子去夹灌汤包,因为方才的耽误包子已经有些凉了,正能下口。
灌汤包皮薄,用筷子夹起时里面的汤汁坠着能把包子从圆扁状拉成锥形,咬开破口后嘬一口鲜汤,味道极美。
云临咽下一口包子,陷入了沉思。
这味道……
“不喜欢?”
殿下优雅地放下筷子,心情微妙,天霄楼的厨子手艺上限下限相差有些太大了。
……让他想起了之前病中给他送药的那个侍女。
云临哂笑,“怎会?只是临想知道巫让我离开天霄楼,究竟是因理不合,还是另有隐情?”
比方说——
对天霄楼的控制不够?手下人阳奉阴违,怕走后他死得更快?
云临看向沈谦,眉眼弯弯,满是期许的笑意。
沈谦敷衍说:“殿下可以猜猜看。”
行吧,不说就不说,云临撇了下嘴角,结束了此话题:“看透不说透,说太清楚就不好了,嗯,这粥挺好喝的。”
沈谦吃饭速度略快,是他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云临跟他恰恰相反,他久服药肠胃不好,用膳时需得细嚼慢咽。
这直接导致沈谦饭吃完了云临还剩半笼包子,侍从上前收走了沈谦用过的餐具,并奉上了漱口用的茶水。
云临拢了拢散落的长发,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粥,心理素质好的令丁九羡慕。
隔着茶室的长桌,沈谦端茶垂眸,衣摆垂落在榻椅上,清容若皎月。云临吃完了饭,撑着下巴欣赏地看着对面的美人。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沈谦了。
翘头履着地,发出轻微的声响,云临与沈谦不约而同地向挂幔外看去。
侍女上楼后看茶室内有人影,便挑开了挂幔,刚一进去就梦回数天前,十九层的两位主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侍女虚弱道:“回禀两位大人,轿子已经备好,可以准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