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日落得早,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了残桂,那一线余香彻底在冰冷彻骨的雨中散了,零零落落,一地残艳。
好在梅老板的桂花酒尚在,云临喝了一杯觉醇厚绵柔,醉意微醺,可惜只能喝一杯——他倒完酒酒壶就让梅见晴收走了。
一场晚宴不似践行似家常,酒罢人散,云临跟梅老板告别,出了雪融清的门。
“入冬了。”云临手里提着灯,走在沈谦身侧。
霄城内虽无宵禁,但毕竟天寒,城内的人少了许多,云临走在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影。
“再过两个月就要年关了,你这事走,怕是没法回来过年。”
沈谦挥手让车夫跟在他们身后,疲倦说:“嗯,战事刚歇,陛下有心大办。但北方诸州尚未稳定,有心无力。”
云临仰起脸看向夜空,少了城里的明灯,夜色也显得冷寂,他抿着嘴角,看着那一轮弯月,哈出一口白汽:“今年北地年不好过,陛下想大办也难做,倒不如缓上一年,好安抚民心。战争已经结束,倒也不必用这些彰显国力。”
沈谦配合着他的脚步走得很慢,眼见前面一处洼地积水映着溶溶月色,他伸手一扯云临的袖子,将他往旁边带了一步,“看路,别踩着水了。”
“我是在夜观天象,推演来事,”云临掐着手指,一本正经说:“大人此去必诸事顺遂。”
“那承你吉言。”
影子落在水洼上,手中提着的灯笼明亮如许,云临拉了拉肩头披着的斗篷,低头看着水洼里沈谦的倒影,“说起来,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沈谦答道:“南下队伍里会带着信鹰,想要寄信找古希舟。”
云临没问沈谦会不会写信给他,大概率是不会的,但他还是问了:“你会写信给我吗?”
“写信问你书读得如何?剑练得如何?”沈谦轻笑说,“没想到殿下还要人监督着才肯学。”
云临:“……”他这是在给自己挖坑跳吗?
“别看倒影了,”沈谦话语稍顿,他温声说:“等初雪落下,我会写信回来。”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盼着初雪来了,”云临抬起手腕,捻着手指问:“是不是又下雨了?”
手中提灯的灯晕周围反射出的细微的雨线,落在手上的雨滴也明显了许多,冷风一吹冰得发疼,让云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要结冰了。
“上车,我送你回去。”
质子府与天霄楼顺路,云临应声上了马车,他将提杆上的灯放在马车内的木柜上,昏黄的光照亮了半个车厢,云临的面孔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半被光笼着,模糊了轮廓。
沈谦调开厚重的夹棉帘布,微微一怔。
那光极衬人,能将人照得像是妙手雕成的偶,尽态极妍。
只是美则美矣,却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心木偶,维持在一个好看的角度,动都不动。
“怎么发起了愣?”沈谦上了马车,挂好了挡风的帘布。
云临转过视线,他看了一眼沈谦,又低下头看灯,缓了缓说:“没什么,有点困了。”
明早沈谦要上朝,下朝后大抵也是留在宫中,一直到晚上才能回天霄楼。后日辰时他便要离开,国巫南下,天霄楼随行弟子就有三百余人,送行的官员士子也不会少,人多眼杂他便不能前往相送,今晚这一面过后,他再难见沈谦。
“我让车夫赶快些。”
云临脱口而出:“不用。”
马车再赶快一些他与沈谦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云临掐了下指节迅速道:“天暗又下了雨,走太快容易出事。”
沈谦细细打量他的神色,见无碍后道:“好,别在车上睡着了。”
云临说:“我知晓,你跟我说说话我就不困了。”
这有些为难沈谦了,他并不擅与人闲谈,国巫大人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话题,他迟疑问:“与你说说朝中派系?”
“……倒也不必,”云临无瞥过桌上的食盒,用指尖点了点说:“霄城内除了雪融清食味斋,还有哪些好吃的地方?”
当真真是闲聊。
沈谦轻摇了下头,“我知晓的地方也不多,只在很多年前去过一些酒肆食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很多年前应该是战争之前,沈谦还小的时候。云临的心思瞬间活络了起来,他之前想在天霄楼的侍女那里打听关于沈谦年少的过往没能成功,现在得到了一个从本尊口中知道他过往的机会,怎能放过去?
“你说,改日我替你去看一看。”
“南街八角巷里有家酒肆不错,卖酒的老伯每次只卖二两与我,说想买多的让我家大人去。”沈谦回想着过去,声音逐渐变得温和起来,“那家酒肆离质子府很近,你若经过哪道巷口闻到酒香,可以进去找一找,他们家房檐上挂了很多陶制的酒瓶。”
“长熙胡同住了很多异国人,都是来霄城做生意的,应该有荒泽商户。”
“西城外青霄山后山上有一家佛寺,人少寂静,素斋做得不错。”
“再往前走是游坊,杂耍艺人草台戏班赌场都在那边,鱼龙混杂,如果去记得带上侍卫。”
云临在这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了沈谦的过往,他应当是真的与四皇子凌霄交好,每每习惯从质子府的秘道溜出去玩。
少年时的沈谦身量不足,去买酒时酒肆的老伯看他年纪小,每次都只肯卖他二两酒。
他或许也曾年少轻狂,与友人在深夜策马,惊起檐下倦鸟。
沈谦停了言语,他摩挲着手指,缓声说:“我去的不多,只知道这些地方。”
马车停了。
车夫的声音隔着厚厚一层棉帘传进车厢,“禀大人,质子府到了。”
云临如梦初醒,他手指握在提灯上,起身欲下。
“先等等,外面雨下大了,让门房打伞来接你。”
云临掀开帘布将食盒与灯递给车夫拿着,轻飘飘道:“不用。”
他踩着脚凳下了马车,蒙蒙雨丝落在发顶肩头,格外提神醒脑。
云临伸手擦掉落在鼻尖的雨水,对沈谦莞尔一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临只盼着大人莫忘了我。”
这话听着奇奇怪怪的。
门房急急忙忙地拿着伞出来撑起,挡在云临的头顶。
沈谦从窗户处与云临对视,他下意识忽视了云临这句古怪的话,交代说:“回去让厨房煮些姜汤驱寒。”
云临固执地站在那里,重复问:“你会忘了我吗?”
这孩子的执着点怎么这样奇怪,沈谦头疼道:“没记错我今年才二十有一?远不到忘事的岁数。”
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谈,要他一句承诺是能出什么事吗?云临“啧”了一声,“就当你答应了。”
“好。”沈谦被他磨得没脾气了,他无奈道:“您现在能回去了吗?”
云临满意地进了大门。
霪雨霏霏,缭绕在野,云临一路走进屋内,衣服上都是潮湿的水汽。
偏院里药味儿苦涩,云临进了屋门扬声道:“我回来了。”
三白躺在床上半死不活道:“回来了就回来了,喊这么大声是要我八抬大轿接你?”
云临晃了晃手里的食盒,问:“姜汤有吗?”
雪融清的点心换了一碗姜汤,殿下这生意做得很是亏本。三白喝完了药嗓子舒服了一些,她打了个哈欠,撑着腿斜着云临,“今天喝药挺主动的啊。”
“明天要出门,晚上不回来了。”
三白大惊失色:“你要去不夜宫?你忘了师父说你及冠之前不可碰女色……男色也不行。”
云临面无表情道:“我谢谢你提醒我,但我明天是要去城北,不是去不夜宫!”
刚送完药碗回来听了半耳朵的丁五一头雾水,“殿下明日几时去城北?奴好叫人安排——只是,不夜宫是何地?”
三白:“……”
云临:“……”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纷纷选择忽略这个不怎么正经的问题,他们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三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前日去嘉山做什么了。”
云临答曰:“我去拜访虞公。”
“虞公?”
“虞行川。”
三白恍然大悟:“哦哦,他啊,等等,虞行川是谁?”
屋里再一次寂静了。
不学无术的三白看了看云临,又看了看神色尴尬的丁五,虚心请教说:“我真的不知道。”
云临伸手撑在额头上,掩着上半张脸,他幽幽说:“连虞行川都不知道,过去先生上课你全在睡吧?有女如此,家门不幸,丢人啊。”
三白怒目而视,却因自己是真没文化不敢开口。
“我回了,医书还没抄完呢,你要问的问题怎么那么多?”云临挥挥衣袖,悠然出门。
临走了还不忘给她扣口锅,三白深呼吸,劝慰自己,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丁五浸湿了罗帕拧干,走到床边给她擦拭脸颊,她轻声说:“姑娘与殿下关系真好。”
三白心不在焉道:“嗯,从小一起长大,我师父是他师父,不过从小到大他也没叫我一声师姐。”
并且隐隐约约有点像当她哥的意思。
三白承认自己有时候思想简单考虑得不周全,很多事上都是云临在护着她。而且这人小事上卖惨装柔弱,真遇到什么难搞的事反而藏着掖着——他近来的举动,让三白有些担忧。
从上了一趟嘉山开始……
三白清了清嗓子,问道:“丁五姐姐,你能给我讲讲虞公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