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不好,”云临若有所思道:“这样的话我可以……”
春雷乍动,好似劈在丁一头顶,她扶着树干神色怔怔,好半天才道:“你说什么?”
——敬称都忘了。
云临无辜地回望她道:“没说什么,就展望了一下未来。”
“殿下,明昭民风民俗与荒泽大不相同,劳烦您说话行事前多思量。”丁一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尽力委婉道:“更何况天霄楼此现不入世,与世俗隔绝甚久想法与常人大不相同,请您务必不要多想。”
这些都是她在丁九身上得来的经验教训,有时直白又大胆,有时死活听不懂暗示。
“你倒是懂得不少。”云临似笑非笑地依在门框上,外衫宽大的袖子飘在一旁,挡住了鸦青色的腰带。他手里把玩着细长枝的黑檀木簪,是刚刚从沈谦发上抽的,国巫大人心烦意乱,没注意到他这个小贼。
瘦长苍白的手指拿着深色的木簪,黑与白的极致对立形成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幕。
丁一咽了口口水,心道美色当前国巫大人能眼也不眨地推门离去,不会是真的不行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尖丁一就打了个哆嗦,她苦笑道:“都是这些年慢慢学会的,屋外风大,殿下先擦干头发为好。”
云临进了屋子,他坐在方才沈谦坐过的椅子上,翘着腿,露出的脚腕冻得发疼,他却不甚在意。
“你信不信,这几日沈谦都不会出现在质子府,他想多了就会躲着人。”
丁一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如同哑巴。
云临轻笑着问:“现在后悔了?”
丁一最佩服云临的洞察力,这人活像谛听成精,能听人心,她道:“殿下焉知奴有悔?”
“你是天霄楼的人啊,一心为着你的主子,现在看他好像不乐意,又看我不受控,容易惹出事。”
云临的声音越来越轻,幸好丁一离他近,不影响她听清话的内容。
还挺有自知之明,丁一如是想。
云临看着镜子顾影自怜,他道:“真不知道你在愁什么,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你家主子只手遮天,他想做什么我怎么拦得住。”
丁一下意识道:“那我刚刚怎么叫他过来的?”
说云临不好好喝药。
两人一齐陷入沉默,半晌后云临大笑,“丁一啊丁一,你这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丁一有些尴尬,她抿着嘴角,打死不开口了。
事实上云临没说错,第二天他就逮不到沈谦人了,听甲十五说是在忙,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忙什么。
殿下扒拉出沈谦多年前送他的扇子拿在手里,也不觉冷,把甲十五笑得毛骨悚然,结结巴巴地道了声还有事,火烧脚底一样地跑了。
春回雪融,蛰虫鸣动,桃花始。
质子府的前厅前种了一株桃树,粉霞漫漫,甜香逼人。
不过也只种了这么一颗,因是原主人凌霄嫌桃花轻浮,钟周与他逗趣,买了颗桃树回来栽种到前厅,凌霄问他为何买了颗桃树回来,钟周便道此花名为玄都,什么桃花不桃花的,不知道。
玄都花是桃花的别名之一,云临在翻开凌霄的手札时笑了半天,明昭四皇子凌霄是个妙人,云临看他过去的随笔,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碎碎念。
什么父皇今天天又又又找麻烦了,非要吃不知名游记里的醉樱点,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没人知道,把一众宫人逼得要上吊。害得他苦思冥想写出了一本游记做旧,塞在藏书库里,再让他父皇“不经意”地找到书。里面写的都是随处可见的吃食,全都换了个花里胡哨的名字,用于糊弄他父皇。
还有贵妃娘娘的爱宠丢了,找了一圈在梅妃那里,贵妃娘娘气的脸色发青,砸了一堆东西,凌霄在这里批了几个大字:败家老娘们。
甚至还有当年众皇子谋皇位的鸡零狗碎,凌霄写他二哥怀疑大哥跟他争权,怀疑三哥装病扮猪吃老虎,怀疑他心有不轨欲起杀心——甚至怀疑大姐想联合夫家谋反,弄得跟全天下的人都要迫害他一样,简直脑子有病。
钟周在下面回了一句:余亦以为是。
云临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他听丁一说钟周是凌霄的伴读,二人读书时书本作业常混着写,会互相模仿对方字迹,有时忘了改回去,便常闹出些事故。
手札书本上的少年生动,云临坐在太师椅上,双腿交叠翘在桌沿边缘,摸着小哑巴的毛茸茸的羽翼,过了会儿后喊了丁一问道:“双小小,这个戏子还活着吗?”
丁一瞥了眼他手中倒扣的书,无奈说:“双小小不是戏子,是一出戏,不过因其惊骇世俗,在十多年前就被禁了。”
惊骇世俗?凌霄的手札里说夜里去戏院看戏,双小小甚佳,回味无穷,他一连看了六场。
丁一暗示隐晦地暗示着:“双小小这幕戏是在长熙胡同里流传来的,据说戏本子的写手是天衍人。”
天衍人风流好颜色,民风大胆奔放,戏本子里的情情爱爱总喜欢演些香艳戏码,最出名的一折子戏叫做欢喜佛。
云临眨眨眼睛道:“我看现在夜戏一样写得艳情。”
丁一没看过夜戏,她一脸疲惫地说:“殿下,您再看四皇子留下的手札书籍,里面小吃酒点一类的让我们找找就算了,人跟戏就算了吧,十多年都过去了,哪还寻得到。”
更何况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乱,古法失传名伎身亡,这都是常有的事。
云临抚摸着书页,笑意盈盈,“那便做一个十二转琉球,记得给沈谦也送去一份。”
嗯,殿下主要目的还是因为沈谦。
丁一麻木地出门,告诉小侍女云临今日份的要求,在小侍女同样疲惫的眼神中回了屋子。
希望渡胥先生早日回府,救她等狗命。
远在星州的渡胥并没有听到丁一内心的祈求,迟迟未归。
云临也不急,放佛日渐虚弱的人不是他一样,倒是三白没少写信去星州。
只是路途遥远,三白一封回信还没收到,质子府就迎来了归人。
那是一个夜晚,星河倒垂万籁俱寂,质子府的大门“哐当当”被人敲响。
在风灯旁打瞌睡的门房猛地惊醒,下巴磕在了桌上,他揉揉眼睛拎起桌上的灯,走到门后将门拉开了一条细缝问:“谁啊?”
一张熟悉的脸凑到门缝前,那人声音沙哑粗劣,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过了,他道:“是我,萧木,府里的侍卫。”
门房认得他,纳闷问:“怎么半夜赶回来,渡胥先生呢?不是与你一起走的吗?”
萧木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渡胥先生有事逗留星州,让我回来传信,你先让人去喊殿下与三白姑娘。”
门房打开了门栓让他进院,他挠了挠头说:“多大的事啊?我看也快天亮了,你不如先去休息会儿等天亮了再说。我听府里近身侍候殿下的侍女说殿下最近又睡不太好,要是不急的话可以等一等。”
萧木沉吟片刻道:“这样,你天亮后传信给国巫,请大人来质子府一趟,说是渡胥先生的安排。”
门房说:“听起来是个要紧事。”
萧木点点头。
门房道:“殿下夜里总醒,要么你现在去碰碰运气?”
萧木失笑,“不了,事情重要却也不是很急,我先回去了。”
门房耸了耸肩膀,坐回门口继续打瞌睡。
在质子府待了四年,萧木在质子府里有个小院,他进了屋顾不得洗漱,径直倒在了床上。
接连数日的奔波让他在挨上床的那一刻便消磨走大半意识,尤其是床铺厚实暖和,闻着有太阳的味道,想必是有人定期拿去洗晒。
他到底何时才能娶他的小新娘入门啊。
萧木模糊地想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早,三白起床洗漱,打理好妆发后她起身去云临那里,看看人还在不在喘气。
血滴子解后云临又开始贪眠不起,顾长意和谢容不在也没人督促他练武,每日起得越来越晚。
这日也不例外,守夜的侍女名丁十二,三白去的时候还没换班,丁十二忧心忡忡道:“殿下夜里醒了五次,安眠香足足点了一盒。”
三白点点头,进屋被浓郁的安眠香呛得差点咳嗽了起来。
云临还在睡,眉头紧皱,兴许是在做噩梦。
他做噩梦的频率高得不正常,云临问过渡胥,听师父的意思还是受毒影响,没办法的事。
三白小心翼翼地拉过云临的手,将温热的指腹搭在云临手腕上。她不敢用力按,怕把云临惊醒,又因如此摸到的脉象薄弱无比,甚至麻烦。
在这屋里待久了头昏,三白把完脉从屋中退出,外面留守的人就成了丁九。
丁九揉着眉心问:“三白姑娘,您那里有没有提神醒脑的东西,每天早上到殿下这里总觉犯困。”
云临晚上点的安眠香越来越多,她们守夜的侍女在外间无可避免,一开始还能凭毅力扛着,后来是真的控制不住想睡去。
守夜的小侍女委屈地要哭,却因身份地位不足不敢多提,丁一的温和有礼只针对主子,下人们都怕她,这些人就央到了丁九这里。
三白讪讪道:“是我疏忽了,一般的安眠香对云临不起作用,师父就在香里加了无害的迷香,迷香有解药,等我用解药做几个香囊给你们随身配着。”
“麻烦三白姑娘了。”丁九道。
配解药做香囊不是什么大事,三白略一算时间说:“午时你让人到药房去拿。”
丁九又应了声好。
三白从偏院回往药房,路过萧木的院子时她下意识停了脚步,院门半掩着,她心跳漏了一拍,推开了门。
春日野草疯长,院子里清清浅浅的嫩草连成一片,连翘开着,细黄的花簇在枝头,热热闹闹地开着。
三白蹲下身,轻碰着花团。
“你起得好早。”
她猛地抬头,看到萧木踩在门槛上,冲她张开双臂笑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