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可能是天霄楼按丁字排序的侍女里唯一一个不是慈幼局抱养出的孤女,她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原名是花游光,前礼吏部侍郎独女。因牵扯进皇位更迭,花家满门抄斩,她则因昔日父亲学生运作,被送进天霄楼得一线生机。
那时她七岁,好巧不巧,是能记事的年纪。
花氏二女受刑身亡,天霄楼丁一告老驻守皇陵。
记录在不同册上的两句话,概括了丁一最不愿回首的一段时日,灯火魅影,断肢残骸。
带她进天霄楼的那位大人说:“你若想活着,便忘了你过去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自小在市井长大的缘故,丁一进天霄楼后与其他孩子总处不来,毕竟从小到大的经历不一样,谁看谁都像是外来物种。
十年收养一批,丁一进去的时候年龄差了半截,其他孩子都记事了,自然与她相处不来。
排挤谈不上,只是不跟她说话罢了。
幸好她遇到了丁九,两个同样相貌出众的姑娘,被点名住在一起重点培养。
从彼此看不顺眼到相互扶持着长大,十五岁正式更名,丁一几乎要完全忘记了作为“花游光”的时候。
可那也是几乎,她记得人间的繁华,记得大哥大嫂的三书六礼,她记得娘亲说过待到十五及笄,要与她定一门好亲事。
……她记得自己,是可以爱的。
时不凑巧,没等她从天霄楼冗杂的规则中想清楚,荒泽就打过来了。
皇帝荒淫无度,兵临城下还要喝酒作乐,战火连天,她仍不可出天霄楼半步。
那日北城门外兵戈声呼天震地,丁九死死地拉住她的手与她站在十九层的楼台上,她们身后是如血般地残阳,映在杯盏中,和十多年前她从诏狱出来时一样。
满目的鲜红。
“若城破了——”
“若城破了,我拉着你一起跳下去,”丁九抱住她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丁九比丁一小两岁,性格温婉乖巧,丁一在花家时总想要这样的一个妹妹,央着娘亲求了好久,娘亲红着脸说好,再给我家小姑娘生个妹妹。记忆里进诏狱时娘亲似乎是有了身孕,如果不是皇位更迭,或许花游光真的会拥有一个可爱伶俐的小妹。
听话、内敛,虽然长了张狐狸精一样的妖艳脸庞和前凸后翘的美好身材,丁九却自卑地想把自己塞进套子里。
所以在听到丁九说出“拉着你一起跳下去”的这种话时,丁一的内心有多震惊就别提了,平日性子软得像面团一样的丁九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后来她仔细想了想,发现一般突然闹出什么事的人平日大多和善好脾气,兔子被逼急也会跳墙呢,便不再纠结。
那日城没破,明昭赢了。
丁九松开了一直抓住丁一手腕的手,问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丁一不敢回答,背德的痛苦时刻折磨着她,使得她在霄城一战后主动向沈谦请缨,想要调离天霄楼。
沈谦没问原因,让她去凌沁身边做卧底,站在明昭权利的中心,丁一逐渐看明白了很多事。
礼法崩坏,天霄楼背负的枷锁一一断裂,丁一很高兴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也有不那么令她高兴的。天霄楼入世,丁九也被沈谦派遣到各州处理一些事宜,这使得她迅速明白了一些事情。
每次见面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惹得丁九冲动之下说出些无法挽回的话。
再后来战争结束了,荒泽送来了质子,丁九被沈谦遣去襄州。她们重逢又分离,如水里的浮萍,风一来便身不由己地散了。
一直到四年前她的身份暴露,调入质子府,丁九也从襄州回来。
云临看出来什么丁一不觉为奇,荒泽人私底下是个什么脾性她略有耳闻,早些年查资料的时候没少被荒泽来的书籍画册震掉下巴。不过殿下有闲心撮合她跟丁九就是丁一不曾想到的,这人闲出毛病了,天天给她们制造偶遇和肢体接触。
都是宫里出来的人精,谁怕谁啊。
一边云临玩得愉悦,另一边丁一暗中观察,也逐渐发现了不对。
国巫对这位荒泽来的质子未免太好了——虽然云临确实讨人喜欢。
不过也没必要想太多,反正按现在沈谦的地位身份,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
作为侍女,丁一只需要认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就好。
丁一胡思乱想了一路的事,她走到膳房端了养胃的粥米饭菜回偏院,沈谦还在偏院站着,垂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左侧的头发被削掉了一长缕,两边头发长度不对称,怪模怪样地。
丁一从他身边路过也没见他有反应,等再出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怎么又走了,丁一想起自己还在凌沁身边的时候,听她抱怨最多的就是摸不清沈谦到底想做什么。
丁一收拾掉碗筷差人送去膳房,回屋看到云临披着外衣在柜子里翻找东西。
“殿下在找什么?”
云临身体一僵,他背过手面对丁一,笑了下。
丁一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云临赤裸的脚上,她皱了皱眉说:“虽然地龙未停,但殿下好歹将鞋穿上,万一寒气侵袭就不好了。”
云临不甚在意地说:“地上不是铺了毛毯吗?对了,你知道香囊都放在哪吗?”
丁一将目光定格在他指尖缠绕的一缕墨发上,顿时产生了些啼笑皆非的难言之情,这两人还真是有意思,一言不合互给对方甩脸子,甩完后一个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一个偷偷摸摸把发编了,还要找个锦囊收起来。
“丁一姐姐——”
“别别别,您饶了我吧,”丁一手按在云临肩膀把他推坐在软塌上,求饶说:“您好好坐着,我去给您拿,要什么花色的香囊?枯荷墨莲,鸳鸯戏水,仙鹤绕日,还是红枫洗沙?”
云临幽幽道:“鸳鸯戏水留给你自己用吧,拿个绣银凤的。”
丁一耸了耸肩膀,起身去找香囊。
藏人家头发这事殿下做得理直气壮,他揉捏着柔软的锦囊,银白的绣线顶上缝了珍珠,精致地快能挂在腰间做配饰了。
云临撑着下巴思索良久,片刻后他挥手叫来丁一,让她为这个锦囊配上一套衣服。
丁一回敬给他一个水淋淋的白眼,在衣柜中找出了件月白锦衣,侍候殿下去浴房泡澡。
路上云临问:“能把沈谦忽悠过来吗?”
他自从捅破窗户纸后就不喜欢假惺惺地称沈谦为“国巫”,沈谦不与他计较,底下的侍从也只能听着。
丁一拿着云临的衣服怅惘说:“奴还想多活一段时日。”
云临道:“我相信你。”
要么说丁一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想了想说:“那殿下歹配合奴。”
丁一想得法子十分缺德,她跑过去找到沈谦说云临脑子犯抽不肯用药,渡胥先生不在没人治得住他,希望国巫大人能去看看。
沈谦去了。
他知道路不对,但他清楚云临脑子是真的有病,拿命作赌这种恶心事他是真的能干出来,况且他方才说话是过分了些,理应过去。
也不知道国巫大人尊得是哪门子的理。
湿漉漉绕着水汽的手指精准地抓住沈谦的手臂将他拉入门内,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关闭,丁一故作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国巫大人?”
沈谦略低过视线,冷淡说:“你今年的月钱没了。”
云临随即扬声应道:“我给你三倍月钱。”他现在是掌管着霄城女人钱袋子的人,别说三倍月钱,三十倍月钱他也开得起。
沈谦将目光落在云临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一件不少,甚至多批了一件月白的外衫。头发湿潮披散垂到腰际,穿着木屐,个子跟他有一般高了。
“这是做什么?”
云临眨眨眼说:“道歉,早上是我太过于放肆了。”
沈谦无语,他微抬起下巴,略带嘲弄地说着,“殿下道歉的法子好生别致。”
“事从紧急,怕你走了。”
事从紧急还能抽空到浴房洗个澡换身衣服,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急什么。
沈谦推开他,找了个木椅坐下,因与浴池只有一道木屏做格挡,外间里也充满着热腾腾的水汽,沈谦擦拭下掉附在木椅把手上的水汽,问道:“听丁一说你不肯喝药。”
“刚喝过,哪来的药。”
云临走到他蹲下,仰起面孔,将手放在沈谦的膝上。
被水汽充分浸透的嘴唇红润柔软,颈是如上等瓷釉一般地细腻洁白,领口微透,露出底下肌底的颜色。
云临眉眼弯弯地问:“你在看什么?”
沈谦脸色蓦地沉下,他道:“起来。”
云临这次听话了,不过只听了一半,他绕到沈谦身后弯下腰,嗓音喑哑道:“你这人好奇怪,说爱我说话却总不留情面,说不爱我又对我心软。”
沈谦道:“我照顾你只是因为你父亲对天霄楼有恩。”
“这事的内情我略知一二,竟不知是何等大的恩情,能叫你不辞辛苦,不及损失地保我的命。”云临的指尖溜溜达达落在了沈谦耳侧,又一路沿着脖颈滑到了领口,云临轻声在沈谦耳旁道:“晋北王与你的恩亦重,也不见你少算计他半分。”
沈谦捉住他为非作歹的手,纳闷他这挑逗的手法是跟谁学得,“你有值得被算计的地方?”
云临便笑,“怎么没有,刚来霄城时你可是没少利用我搅浑水,国巫大人都忘了?”
沈谦沉默不语,云临对他的了解实在让他心惊,普天之下能寻得这样一个解心意的人实属不易,可——
见沈谦不说话,云临趁热打铁劝道:“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是人就会有私情,你不是圣人,也没必要做圣人。天霄太冷,人间好声色,大人何不下来看看?”
是啊,天霄太冷,人间好声色,在世不过百年身,何不纵情?
沈谦一把甩开云临的手,在云临惊愕的目光中推门离去,殿下尚未反应过来人就没了踪影,云临追到门口,脸色极为古怪道:“他是不是不行?”
守在院中正走过来的丁一脚步一个踉跄,头磕在了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