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释怀
娄乙2020-11-15 22:463,299

  “是位妙人。”云临饶有兴致道。

  来请酒的人是和兵部尚书大公子一起的,对此次评花会内里的门道一清二楚,听到云临所言后便笑说:“此女是听音坊莫大家的徒弟,擅弦乐,尤爱燕赵古地之音,殿下若要对她感兴趣,在下可以令此女来为殿下奏曲。”

  江枫渔冷不丁开口:“莫大家的弟子?是不是叫什么徽娘子……说来她似乎早早称自己仰慕应小侯英姿。”

  请酒人原是想借机给云临和应兆的不对付上再添一把火,让江枫渔搅和黄了,他表情略僵,不自在道:“应小侯爷这不是一直没有回应,多少年前的事了。”

  “但看这位徽娘子的意思,分明仍对小侯爷念念不忘。”云临含笑说:“可叹一片痴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强求有失风度。”江枫渔带过这个话题,他伸手往请酒人肩上一按,微笑说:“廖大人不是说有酒席吗?现在还不带路?去晚了可不太好。”

  酒席仍设在仙人阁,方才选出的花魁娘子换了身舞裙跪坐在兵部尚书大公子身旁给他倒酒。

  其他参选的姐儿也都零零落落分散坐在席中,见有人来便起身相迎。

  江枫渔跟云临进来时也不例外,这是位着水红色舞裙的女子,腰肢肩膀皆露着,皮肤洁白无瑕,微垂着脸,后颈的弧度煞是惹人疼惜。

  “江大人……您还记得我吗?”美人忐忑地抬起脸,云临没印象,他稍往后撤了半步,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江枫渔对这姑娘也没印象,但他一向体贴人,便温声请这女子带路,让他们先坐下。坐下后江枫渔十分有技巧地套出姑娘上台与否,表演的是什么舞曲,随即与其探讨起曲子的经典与起源,听得云临叹为观止。

  丁九跪坐在案侧的蒲团上握着银酒壶的壶柄,没有倒酒的打算。

  每一张案台能坐下两人,案台与案台间的距离颇大,却敌不过习武之人耳力好,起码云临能轻轻松松听到左右两侧的人在说什么。

  右边那位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直结结巴巴让姑娘别挨他那么近,他也不喝酒,声音听着都快哭了。

  云临第一次在风月场所见说这种话的人,好奇瞥过一眼,瞧见一个着藏青衣袍的年轻人——这人之前与江枫渔打过照顾,是这一届春闱的状元郎,有些娃娃脸,模样俊俏性子又有的呆,给他倒酒的姐儿可不就喜欢打趣他。

  更好笑地当属对面那位,话语刻薄尖酸,动作中流露出主人十足的嫌恶。

  “你身上的熏香太重,熏到我了。”

  “别笑了,比哭得都难看。”

  “你知不知道你脸上的粉擦得太多,倒酒时会掉进酒杯里?”

  “看你不如我揽镜自赏。”

  云临借着摇扇的机会打量那位自称可揽镜自赏的兄台,相貌的确惊艳绝伦,这样的长相让云临想起一个人来。荒泽的右丞相玉辛,亦是郎艳独绝的相貌,偏得蛇蝎心肠,若他遇到这样不识趣的舞姬,怕会扭断她的手脚卸掉了下巴,将人摆弄成一个怪模怪样的姿态。

  他所去过的私人酒席皆是如此,荒诞地超出人的想象。那些白花花的皮肉了无生机,冷静与疯癫共存,无处不存在的恶意和扭曲让云临每次前往时都会以为自己是要迈入怪物张开的口中。

  当然那些明面上的酒席饭局也好不到哪去,最多是不会死人。

  云临有些难受,他握紧了手指,指甲陷入掌心,以疼痛来遏制不适。

  “殿下?”

  丁九低低的声音传到云临耳中,他快速抬头对丁九笑了下说:“真的不能宽容宽容?只喝一杯。”

  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空荡荡的。

  云临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可以将自己的不适与厌恶维持在方寸之间,不会因对柳停枫的惧怕厌恶成年女性,亦不会因玉辛刘箬之辈牵连旁人。

  ……他还在想起,无法控制地联想回忆着过往。

  充斥着血腥的画面历历在目,丁九只给他倒了小半杯的酒,将将能润湿了唇舌。

  云临低垂下脸,越恐惧越憎恶的人和事怎么都忘不了,他按在桌上的手轻微发颤,连江枫渔都发现了他的不对。

  “殿下,您还好吗?”

  云临抓起案上的折扇,宽大的袖子顺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云临落下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手腕上的红痣,身形一滞——原本鲜红如血滴的红痣黯淡了几分。

  红痣淡去,身亡之日。

  云临放下袖子,轻笑摇头说:“无碍,困了而已。”

  “那就走吧。”江枫渔起身说,他走到首座前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席,然后将云临送回质子府。

  丁一拿着两件外衫等在府门后,见他们回来后一人披上一件埋怨说:“夜里天这么冷,早说带两件披风去,也不听。”

  说完后她看向江枫渔说:“尚书大人也不看着他们点儿。”

  江枫渔:“……”关他何事,他已经很上心了吗?

  “时候不早了,尚书大人早些回去,路上小心。”云临给江枫渔解围,看他上了马车后让门房锁好门,转身进了院子。

  沿路的草丛花木中虫鸣不绝,荧光点点,模糊照亮了草叶的轮廓。

  丁一手中提着一盏倒扣的莲灯,柔和的光线中她抬起眼睛,空着的手握住了丁九略有些冰冷的手指。

  府中的荷塘重又焕发了生机,小荷露出尖角,只需得半月藕粉的甜味儿就能传遍整个府院。

  云临走得有些慢,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丁一悄悄在丁九手心写字,修建圆润的指甲在柔软的掌心滑动,瘙痒感从手心传至心脏,丁九垂下面孔,抬手拢拢厚重暖和的外衫。

  ——遇到事了

  ——等下说

  丁一弯了弯眉眼,继续写着句子。

  ——你为什么不看我

  丁九猛地往回抽手,没能挣开,她不曾学过武,手劲远比不上丁一。

  松开。

  丁九用口型说着。

  “看我了。”丁一凑到她旁小声说着。

  夜里太静了,即便丁一有意压低声音,云临也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两人的姿势,内心酸溜溜的。

  将云临送回偏院,丁一拉着丁九守在外间,趁着云临去沐浴的功夫,丁一问:“殿下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丁九颦眉说:“我也不清楚,他今日去评花会跟江大人谈了半晚上的脂粉,随后又把应小侯爷惹恼了——似乎是跟应小侯死掉的未婚妻有关。”

  “原阮姑娘啊,我刚来质子府时听丁五说过一些,殿下是在虞居和原阮姑娘认识的,关系还算不错,后来原姑娘与应小侯爷合作将殿下引入埋伏,殿下因此重病。”丁一解释说:“随后不久原小姐投湖自尽,这件事你应当知晓。”

  丁九只知道凌沁曾与应兆合谋想在嘉山诛杀云临,不想其中还有原阮这个人,她眨眨眼睛说:“这样,我听殿下的意思他不怨原姑娘。”

  丁一不赞同地说:“那是因为原小姐死了。”

  “……我总觉得殿下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丁九将下巴压在丁一的肩窝上,她环抱住丁一纤细的腰肢,闷着声音道:“我今天看他在酒宴上脸色很糟糕,但却什么都不肯说,最后还是尚书大人寻理由提前离席的。”

  “是这样啊,”丁一低声念着,片刻后她伸手绕着丁九的长发说:“之前丁五教过我一件事。”

  “什么?”

  “遇事无方,写信寄与国巫。”

  在药浴桶里接受“腌制”的云临还不知道自己又要被打小报告了,他洗漱过后披上薄衫上床,因心里想着事翻来覆去皆无法入眠,折腾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找出安眠香点上。

  香炉里的猩红的火光是黑夜中仅有的光亮,云临目不转睛地望着香炉发呆,想这个香炉的模样可真够狰狞的,里面的火光像是妖怪的眼,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慎人。

  云临睡了过去,做了一夜的噩梦。

  先是在柳停枫的潇湘院,她身着血红色的宫装站在红墙竹影前,身后的影子逐渐伸长将整所院子吞没。

  潇湘院其实早云文载一把火烧了,他泼了火油,将院子彻底化成了灰烬。

  然而云临梦中不自知,他恐惧着被那一片阴影拽入深渊,再晃了下神后,云临看到了倒在他脚旁不着寸缕的少年,少年的年纪不大,面孔上尚有些还未消去的婴儿肥,他的脊背上皮开肉绽,遍布铁烙留下的伤痕。

  他叫吉祥,是从小跟在云临身边的内侍,性格稳重又温和,对哄孩子这种事无师自通,宫里最调皮的小皇子也会乖乖坐在他的身边听故事。

  云文载常说他做一个内侍可惜了,问他要不要去十荒下做事,以他的能力定会飞黄腾达。

  吉祥笑着摇头说:“多谢陛下抬爱,等三皇子长大一些再谈吧。”

  然而不等云临长大了,名为吉祥的小内侍就永远停在了十六岁那年的暮春时节。

  世家恨云文载的不听话,也恨他与柳停枫的儿子,云文载其实查过,他查过柳停枫疯了的那几年里,她手上的毒都是哪里来的,也查到了究竟是谁在用言语诱导逼迫她。

  可有什么用呢?他只能继续看着云临接过世家子弟的请帖,回到宫中后扣着自己的嗓子呕吐。

  多么无力的过往。

  云临哭了。

  在睡梦中他抱紧了吉祥的尸体,在周围人不屑一顾的目光里,在他们的嘲笑中,哭泣着。

  第二日,云临从床上醒来,他对前来侍候他穿衣的侍女露出惯有的笑,语气轻快,“今日是不是要去扎染坊?现在几时了。”

  这世上总有些人将自己的秘密藏得滴水不漏,他们将哀伤与悲痛深埋于内心,不向旁人吐露分毫。云临一直记得吉祥,记得在他身边死掉的每一个人,他背负着这些,无法释怀。

继续阅读:慎悲慎喜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黑月光强行拉我HE了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