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换好衣服从楼下上来,一进屋子看到的就是沈谦与云临相僵持的场面。
沈谦垂眸看向云临,神色跟往日没有太大的却别,而云临坐在床上脊背挺着,抿着嘴角与他对视。
据三白所知云临性子懒散,向来是能坐不站能躺不坐的主,虽然在外人面前会装的好看些,但他现在发热未退,这么强撑着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出什么了事了?他们是吵架了还是闹崩了?是陛下从国内传来什么新消息还是云临又跟沈谦提了想离开天霄楼被拒?三白脑海里掀起惊涛波澜,手指攥紧了衣襟,然后听到——
“我认为这没什么必要。”云临嗓子不舒服地很,但还是坚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杯水车薪,你知道我体质弱是因为中毒。”
沈谦选择了无视,他直接替云临下了决断,“每日卯时起来,我亲自来叫你。”
云临活这么大从来就没在卯时起过,他磨了磨牙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练武这种事也算对他有益。
然后云临抬起头诚恳道:“太早了,改个时间。”
沈谦:“……”他还真是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想想也是奇怪,正常命不久矣的人总会急迫地抓住每一丝路过的希望,不管有多么离谱与渺小,甚至会寄托于神佛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但云临却完全不同,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种超乎寻常的淡定感,以他的年纪,这很说不过去。
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见识到了人间乐趣,尝到过甜头,应当是对未来抱有极大期待的年岁,怎么会甘心离去?
“戌时如何?正好能消食。”云临期待地看向沈谦。
旁人练武闻鸡起舞,云临大概是等鸡睡了才肯磨磨唧唧地起来。
沈谦轻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两人的意见初步达成一致,云临便转头看向站了有一会儿的三白,跟她解释说:“国巫说要教我练武。”
三白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云临的额头上,担忧道:“烧傻了?”
云临:“……”
恰逢此时侍女端上了煎好的药,沈谦也起身离去,三白见屋里外人都走光了,身体一软一塌趴在了床上,她打了个哈欠说:“困死了。”
这次送来的药温度适宜,云临一口喝完后将空碗放在床边的矮圆桌上,他冷眼看着三白,嘴唇一张一合,话语残忍无情:“露台上有榻,你可以去那边睡。”
三白:“你是个人吗?自己被风吹成风寒也让我去吹风?”
云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被子说:“我可以分你两床被子。”
——知道他得了风寒后,天霄楼的人又给他多拿了两床被子,差点没把云临给热死。
三白哼了一声,把多的两床被子都卷走了,她在屏风外做了个简单的地铺,又毫不客气地扒拉走了云临的枕头,睡在了地上。
三白其实没敢睡死,她隔一会儿就要爬起来看看云临的烧退没,不过这对她来说已是常态,甚至养成了闭眼即能入睡的强大能力。
谁让她的病人身体弱的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呢?
云临刚喝过药苦激灵了,睡意全消,他靠在枕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被子,他的确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却无法不在意那些因为他死活而忙碌的人。
搁在外面十六岁的姑娘都能成亲了,云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犯愁。
三白的脑子大概全用在医术上,人情世故上不能说她一窍不通,但也就一点本事。偏偏她也算是宫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也才那么些能耐,在一堆人精中完全不够看。
早先在荒泽还有父皇跟师父护着,现在跟随他只身来到明昭,困在这方寸之地。小兽崽子离开巢穴离开父母庇佑后才恍然发现外面的荆棘能割的那么疼,云临撑着下巴,心说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操心这么多。
沈谦的举动他琢磨不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给皇位上的那位拱火,利益交缠看不出来,只晓得他跟逗猫似的吧凌沁折腾的很惨。
可如果说他用的是激将法……云临感觉也不太对,打压这么狠也不怕小皇帝心态彻底扭曲跟他不死不休。
沈谦还真是从一而终的矛盾,云临在心里咕哝了一句。对他是,对凌沁也是,好好坏坏纠缠的一起,枣子跟棒槌同时悬在头顶,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掉下来的会是什么。
一个难搞的凌沁,一个比凌沁更难搞十倍的沈谦,云临呼出一口热气,躺在床上挺尸一样地看向床顶。
过了会儿,三白从地上爬了起来,过来给云临把脉,她问:“你怎么不睡。”
“想事情睡不着,”云临实话实话,他顿了下问三白,“我跟沈谦说说,让你走吧。”
“去哪?质子府吗?虽然有密道天天跑也挺麻烦的,像今天这样如果不是我就在天霄楼住,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又耽误病情。”三白掐着自己的脸颊想要清醒些,她心口两用,对云临抱怨:“地板太硬了睡着腰疼,让人给我在外间加个榻,我就不信你这烧退不下来。”
云临把“回荒泽或者回星州”的话咽了回去,他说:“那我最近乖一点,讨好一下沈谦,努力让他放我一起回质子府。”
正准备去赴宴路过他门外的沈谦侧目,思量他打算怎么讨好。
刚巧侍女来送姜汤,沈谦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后下楼离开了。
侍女看沈谦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叩响了门,她送进去姜汤,并问三白药膳要不要暂停,怕与云临吃得药有冲突。
“要。”
“不用。”
三白凉嗖嗖地看向某个说“要”的人。
药膳味道清淡就算了,天霄楼的厨子又死板不知变通,在荒泽御厨手里能做出花样的药膳在天霄楼厨娘手里,味道跟药也差不多了。
不过住在别人的地盘蹭吃蹭喝云临也不好意思提要求,只期望正常的饭菜味道能好一些——说起来也是,沈谦那个享受过梅见晴手艺的人是怎么忍受天霄楼厨娘如此平庸的厨艺的?!
有外人在三白也不好让云临下不来台,她对侍女点了一下头说:“药膳先停了,不过饭食还是要做得清淡些。”
——这话基本等于白说,天霄楼伙食一直很清淡。
交涉完毕,侍女转身离开,临走前拿走了放在圆木桌上的空碗。
云临将喝了一口的姜汤放在桌上,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云临问:“你打算何时去雪融清走动”
“给师父的信刚送出去……你想做什么?”
云临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来,“想你多过去讨教讨教,多学些手艺。”
三白敏锐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想让我去学做菜?”
云临不可置否。
“那你别想了,师娘也教过我,结果……”三白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她说:“师父尝了一口直接吐了。”
云临跟三白的师父是一位敢于尝百草的奇人,味道再古怪的草药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细细品味,能让他因为难吃吐掉的菜,云临想象不出来那个味道。
不过事实是三白压根没把肉炒熟,她师父一口咬下去吃了一嘴夹血生肉,受不了生肉才吐的。
当然,这些三白是不会告诉云临的,她悠悠道:“实话告诉你,我有心学厨但本人的确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你要想改善伙食不如自己去学,反正我看你也不是不忍杀生要远庖厨的人。”
云临问她:“你觉得我颠得动锅吗?”
三白看向他,云临随他母亲,骨架纤瘦身形薄弱,换条裙子从背影看八成人会认为这是个姑娘,可能三白都要比他圆润一些。
的确不像,三白想。
“等下,你不是会武吗?装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三白差点让他糊弄过去,她牵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璇玑宗的摇光剑法可是六国内出了名的精妙,宗主又不是不曾教你。”
云临靠回了床头,他叹息一声说:“可惜就学了一遍,现在记不太清了,我空有一身内力却连轻功都用不流畅,老天太会糟践人了。”
关于云临的身手这一直是个迷,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避开皇宫所有守卫偷溜出宫,也同样走几步就要休息多喘两口气。半夜去御膳房拿宵夜是他,一柄剑能压趴的也是他,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是吗?我不信。”三白双手抱臂,一脸嘲弄。
“理由呢?”云临问。
“没有理由,只是你说的话都不太能信,经验之谈罢了。”
大部分人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次,三白也是如此,倒不是她真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长时间被骗,长教训了。
孩子大了就不好忽悠了,云临遗憾地摇了下头。
“不说这些了,你最好跟梅见晴打好关系,我看他与沈谦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根据我们之前推测出的,梅见晴离开星州三十年,你看雪融清门匾桌椅的磨损程度,起码在十年以上。战争才结束了半年,沈谦定不会对只认识半年的人如此熟络,战中就更不可能了,打仗的几年里沈谦一直在东南西北的跑,也就是说他们认识在战前,那时候沈谦也才十二三岁,天霄楼的规矩还没破,沈谦是不能出天霄楼的,他能出去绝对是因为上一任国巫——”云临声音很低,说的也有些快,三白一开始还能记住,后来就晕乎了,她连声讨饶:“停停停,你直接说你要我做什么。”
“打探天霄楼上一任国巫的消息,”云临笃定说:“我父皇于天霄楼有恩,这个“恩”依照时间推断很有可能就发生在上一任国巫在位时,我有预感,这可能跟沈谦的矛盾态度有关。”
三白沉默良久,半晌她困惑道:“沈谦的矛盾态度?他怎么矛盾了?”
没救了,拉出去埋了吧,云临面无表情地想。
云临扶额地给三白概括了一下沈谦的所作所为,以免这个憨憨还认为沈谦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他说:“在帮我们阻挡外界不怀好意之人的同时也将我推到众矢之的,这不奇怪吗?有利与不利都太过于极端了,不像是一般的夹棍带枣。”
三白梗了一下,她一直认为沈谦对他们还算不错,就算是之前“变相拘禁”那档子事也让她觉得是对云临撩拨后的小小报复——毕竟刚说完就带他们去雪融清了。
“是我太大意了,”三白羞愧道:“但他看着真不像玩弄权术之人。”
都怪沈谦那张脸太有迷惑性,清高淡然地不像是搞手段的人。好好一朵高岭之花根是黑的,三白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云临怜爱地看着她,然后语气温温柔柔道:“没脑子。”
也不想想沈谦十五岁继任国巫之位,六年里硬生生让一个吉祥物一般的职位成了明昭实际掌权者,他能是个不用计谋不通算计的人吗?
三白:“能不能不要趁机骂我。”
云临:“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