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
大殿内安静无比,凌沁心情无比复杂。
昨夜五凤司里专负责打探消息的青鸟给她递了一封急报,上面写国巫在食味斋邀请官员为那荒泽质子庆祝生辰。
过生日吗,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在于这场生辰宴的主角,小皇帝都看不顺眼。
小皇帝上个月刚过十五生辰,因战争刚结束不久她并没有大肆操办,甚至说是没办。只有身边的内侍宫女悄默默给她煮了碗长寿面,相较于先皇能开上三日的流水宴,她的生日过得能称一句“寒酸”。
比战时好不到哪去——早些年还在打仗的时候,禁卫军死伤大半充进了尧羽卫,由四皇子凌霄做统帅。当时很多人都进了军队,皇子,公主,太监,乃至宫里的厨子,一并归在尧羽卫中。
而凌沁是皇子公主中年纪最小的,那时候的军帐里哥哥姐姐们谈论军政,小公主就在后边给他们补衣服——她也想做点什么。
沈谦偶尔也会给她塞块儿点心,拍一下她的头教她识字。
凌沁记得自己在军中过过一次生日,凌霄给她煮了碗带鸡蛋壳儿的长寿面,还忘了放盐,味道很是一言难尽,她很给面子吃了两碗。凌霄煮面摸不准份量,满满一大锅远超过凌沁的饭量,最后足剩下大半锅,让凌霄、沈谦、钟周三个人一起分完了。
那时候她还能叫沈谦一声“哥哥”
彼时他们以兄妹相称……
现在沈谦却给那个荒泽皇子办生辰宴?!凌沁咬牙,森然道:“国巫有何想说的?”
——半炷香前,御史奏上,国巫沈谦与荒泽质子私交甚密,有失身份。
沈谦站在堂下,他稍稍牵扯了下嘴角,语气略有些困惑,“回禀陛下,臣无话可说,只是不知与一个无官职之人相交……怎得失身份了?”
那是荒泽人!
凌沁失望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凌霄跟钟周都死在昭泽之战中,沈谦跟他们明明很要好,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一个荒泽人?
“国巫当真不知?敌国之子,他有何颜面在霄城苟活?有何颜面受我朝臣子庆贺?!”
大殿内昨日去了食味斋的朝臣皆是一哆嗦。
神仙打架烦人遭殃,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被牵扯进国巫与皇帝的斗法中?
沈谦眸色微冷,“陛下何必咄咄逼人?”
陛下陛下陛下!凌沁简直受够了这个称呼,她死死咬住牙关,手指用力握住扶手,骨节发白。
她看着大殿内群臣的面孔,有人不屑地看着她,有人躲避视线低头研究地板上的花纹,有人冷淡地注视着这一切。好似一群豺狼虎豹,他们盯着龙椅,盯着她的骨血,想要拆分入腹。
凌沁额角青筋浮现,这让她的表情看着有些狰狞,“哈……咄咄逼人?沈谦,你不要以为寡人不敢治你的罪?你现在站在这里,就已然坏了规矩!”
大殿内瞬间跪倒了一片。
“陛下万万不可啊,国巫为明昭鞠躬尽瘁,您这样是在寒老臣们的心啊。”
“陛下,立法改革尚未定论,怎能此刻卸磨杀驴?”
“臣反对!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方才御史大人所言差异……”
凌沁头痛欲裂,这些人,这些人还是凌氏朝臣吗?他们眼中究竟有她这个皇帝吗?
或者说她只是傀儡?凌沁死死盯着沈谦,她大概必须要认清一件事了。
——可以称呼“哥哥”,可以撒娇讨糖,可以肆无忌惮依赖的沈谦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只是君臣关系。
可笑她还惦记着过去的那点情意不肯相信,凌沁呼吸逐渐平稳,她瞧着下面言语不停的大臣,又看向面容冷寂的沈谦,声音沙哑道:“各位大臣说得都有些道理,是寡人身体不适,头脑昏沉,一时糊涂,不如今日且先退朝,明日再议……”
沈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明明借了御史的奏折发作,被威胁两句就服了软,看来上次太学的事情她还是没能长记性。
从公主到皇帝,凌沁要走的路还很长。
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因早朝的争端,沈谦这日下朝并没有被叫到石渠阁,他从宫内出去,上了马车回天霄楼。
结果就在楼梯上,撞见了往下跑的三白。
这位跟着云临一起来的年轻医女已是二八年华,她身形欣长,身上常有苦涩的药味儿,眉眼干净精致,看人说话时总生出一股娇蛮之气,介乎于世故与天真之间,格外有味道。
她身上裹着的外衫是云临的,沈谦下意识地想。这件外衫是早先他让人按照荒泽制式给云临做的衣服——便昨日云临穿的那一件,按照荒泽人的习惯在胸前增加了玉石银苏,都是一等的料子。
外袍下衣衫凌乱,头发也乱糟糟地披着,沈谦看三白这幅模样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不悦感。
宫中皇子十五六岁“开蒙”这些他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料到云临能这么……心急。
也是,这两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若早就互通心意,如今情难自禁也是正常。
不过在天霄楼内……沈谦眯了下眼。
“国巫大人回来了啊,”三白迎面撞上沈谦愣了下,随后见沈谦的视线停在她身上后脸颊一红,连忙解释说:“事出有因,殿下忽地发了高热,一时情急衣冠不整,还望国巫大人海涵。”
误会了,沈谦想,他轻咳一声问:“怎么突然病了?”
三白冷冰冰道:“他脑子不好使忘了关窗户,让风吹的。”
沈谦:“……”
“已经开了药,今天应该能退烧。”三白手指不自觉地拢紧衣服,她内心绝望呐喊:为什么要以这么一副没洗脸没梳头没好好穿衣服的样子面对沈谦!
沈谦点了下头,侧了下身体给三白让出下楼的路。
三白顿时松了口气,她拽着衣襟行礼不便,匆匆对沈谦一点头,就快步往楼下跑去。
客人病了于情于理主人家都是要去看望的,沈谦也不例外,他上了十九层,在北边屋子的门前走廊上看到了一堆侍从进进出出。
沈谦走进来屋内,一眼看到天霄楼的人正火热朝天地搬一架十二片折屏。
火热朝天是沈谦主观形容,实际上搬屏风的只有两人,动作又轻又稳,没怎么发出声响就搬上了屋内放到露台前挡住山风。
药没抓好姜汤也没来得及煮好,云临只能躺在床上喝热水——他刚刚才知道天霄楼上层用水是怎么来的,并不是他所想的人工搬用,而是用绳索吊上来的,吃穿用度皆是如此。
只是天霄楼的规矩,每日卯时刚到就将物品运送完了,运完后绳子撤去以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攀爬。
云临每日要睡到巳时才起,所以并没见过天霄楼这一套的。如今能见也是因为要在他屋子里多加两扇折屏,走楼梯不好走。
这个绳子能吊人吗?他不介意被当成货物处理。
云临发着呆,没注意到沈谦来了。
“可还好?”
熟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云临转过脸看向沈谦,下意识脱口而出:“出什么事了回来这么早。”
他声音干涩嘶哑,听着像生了锈的破铜锣,堪称噪音污染。
但更重要的是话里的内容。
沈谦似笑非笑地看向云临,这让云临有些气闷,都怪发热烧迷糊了脑子,方才才会忘了掩饰,让沈谦看了笑话。
侍女搬过了椅子,沈谦施施然坐下,他接过茶水拿在手中,问:“殿下很关心我的下朝时间?”
回答一句“是”后他是不是能按间谍罪当斩了?
云临虚弱地躺在床上,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我头晕我听不太清,咳咳咳……”
胡搅蛮缠倒是有一套,不过也不是要紧事,沈谦掠过了这个话题,回答云临的上一个问题,“朝中御史上奏你我私交甚密,有失身份。”
云临这次头不晕了耳朵也不聋了,他蹙起眉尖说:“有失身份?这算什么,咳咳,你失身……咳咳份的事还算少吗?”
这什么鬼才断句?沈谦听他把一句话说完,表情都麻木了。
手里的茶没喝,沈谦干脆将杯子给了云临,哪知道殿下是个擅长蹬鼻子上脸的,直接就着他的手将茶水咽下了肚,喝完后云临嗓子舒服了些,他嘲弄说:“陛下就因这个发作于你?这恐怕得不到想要的,与其这样不如按个通”
云临猛地咬了下舌尖,将“通敌卖国”后三个字咽了下去,战术性地开始咳嗽。
凌沁没他一半心狠,沈谦想。
谈话间侍女端着姜汤进了屋,天霄楼的厨娘煮饭向来一板一眼,说是姜汤就是姜汤,没加一点糖调节味道。猛烈的辛辣味道狠狠地刺激着鼻腔,云临捏着鼻尖,从侍女手中接过了姜汤。
不过他实在高估了自己,原本就酸痛难当的手臂因风寒更加无力,云临手腕一酸,盛满姜汤的碗眼看就要向下翻去。
电光火石间,汤碗到了沈谦手中,侍女“哐当”一下跪在了床前。
云临眨了下眼睛,他可能是烧晕乎了,反应很慢,见状居然是去看沈谦手里的碗——姜汤稳稳地待在里面如一碗死水,连晃都不带晃都。
今日也是好奇国巫武功到底有多高的一天,云临老神在在,面容平静。
“去找古希舟领罚。”沈谦说。
侍女身体颤了下,低低地说了声“是”,然后乖顺退下。
别人家的侍女怎么处置都是云临管不了的,他伸出双手去接姜汤,趁机告状道:“腰酸背痛的,全怪昨天上楼下楼。”
到手里的姜汤奇异地在分秒间温度降低了许多,捧在手中也不觉烫,入口也只是温热。
不得不说有时候国巫真是细心地没法挑,云临想了想昨日的衣服与长寿面,又看了看手中温度适宜的姜汤,有些感动。
沈谦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是你身体太弱,病好了随我练武,我想了想去给你请武学师父你大概也不会好好学,不如我亲自教你。”
云临:“?!”
我才夸过你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