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山下,极乐坊召开唱卖会,六国群商会聚。宝山之上,雨霖铃山庄里,云临正被严刑逼供。
妫乐的蛇蛊绕在他的腕上,同体若翡翠的细蛇在光下如同琉璃,尖锐的蛇牙抵着他的手腕,跃跃欲试。
云临:“……”
渡胥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茶盏,抿了口茶润完嗓子后,他道:“你先前陷入幻觉,可还记得?”
云临浑身上下扎满了金针,脸上也有不少,渡胥特意放过了他的下半张脸,能让他开口说话,云临哑着嗓子说:“师父,我不是失魂症。”
换而言之,出现幻觉的那一段记忆,他都记着。
那些都是他不想与人知的东西,却一股脑地被心蛊影响,掀到了台面上。
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啊,云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随后他道:“无外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妄念,真真假假的臆想,做不得真。”
“即便是在浮木上生根发芽的枝叶,也是有根的,岂能皆是臆想?你老实告诉我,你跟那个明昭国巫,倒底是怎么回事?”
云临眨了下眼睛,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师父不是问吉祥的事?”
渡胥缄默片刻,过了会儿后又喝了口凉茶,“那是你自己家的事。”
“我与沈谦,也是我自己的事,不过是年少无疾而终的悸动,师父应该见过不少吧?人知好色则慕少艾,我这人贪颜色又挑剔,遇到一个顶顶好的人,有些喜欢,这不是很正常吗?”
云临搭在椅背上的指节轻微合拢,这是一个蜷缩逃避的姿势,但却因身上扎得金针无法大幅度地动作。
这种被仿佛被剥开的姿态让他无比地厌烦。
渡胥幽幽道:“你要是真有自己表现出来的这么洒脱,他能一直出现在你的幻觉中?”
云临脸色难堪,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事实上在幻觉发生之前,他也没曾想过沈谦对他的影响会有那么大。
渡胥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你真当自己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以后回荒泽就放下了?荒唐!”
“那我能怎么办?下药绑回去?我打得过他还是你药得过他?”云临十分头疼地说:“他这个人一心向道,又无情无欲地紧,他不爱我也不爱天下人,如此便已经够了。”
他一开始就没想把沈谦怎么样,平生所盼不过沈谦能记着他,实属卑微到了骨子里。
渡胥跟他面面相觑,少焉灌了口茶水冷静了下说:“我看着你长大,对你的脾性还算是了解,素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宁肯毁了也不叫旁人看上一眼。”
听着他可真像个偏执狂。
偏执狂本狂干巴巴地应了声,“有吗?”
渡胥开始举例子,“名琴绕梁,二皇子碰了一下,称赞甚佳,你将琴烧了。”
把宫里的琴师气到昏厥。
云临说:“我又烧不了沈谦。”
渡胥大怒,茶盏重重砸在桌上,陷入木桌半寸,他斥责道:“你还说你正常?!寻常那个人喜欢旁的姑娘求不得想去烧人家的。”
云临:“……”
云临挣扎着为自己辩解:“我只是随口一说。”
“不过是你没权没势比不过人,所以才‘随口一说’罢了,”渡胥拧着眉道:“你们云家人生来脑子就不大正常,不生情爱为祸人间,生情爱则祸害自己。”
云临记起他们家族谱,得善终的人寥寥无几,虽说皇室混乱每一代都能折一半多的人,但荒泽皇室——能只剩下十之一二。
死于皇权斗争的还算可以理解,死于情人偷情自杀的就难以理解了,尤其是云临的一位姑祖母,此女子当时对某世家公子一见钟情,在荒泽尚公主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大世家只会互通婚,根本不把皇室放在眼中。他这位姑祖母看上的还好巧不巧是某一世家的继承人,那世家公子自幼订亲,无心于姑祖母。姑祖母也是个有本事的,在公子大婚当日把人杀了。
她爱他痴狂,心心念着都是那个人,好似全世界只能看到他,因而无法忍受他与旁人亲近成婚。
这种病态地、不正确、也不美好的爱能逼疯人,当然,或许她一直都是疯的。
她说这一身喜服和探花郎的红袍很像,那日三甲策马巡游,偷跑出宫买栗子吃得小殿下无意间抬了一次眸,与骑在白马上走神的探花郎相错过视线,漫不经心地一次对视,居然成了劫。
云临很难描述自己在看到这一段记录时内心难以形容的荒谬感,且不说他姑祖母是怎么混进喜宴、怎么杀掉一个比她更有力的男子的,单说这种莫名其妙要死要活的偏激情爱,就十分令人嗤之以鼻了。
直到他现在在沈谦身上,学会了什么叫做爱而不得。
在荒泽皇宫的时候,云临也被罚去过宗堂关禁闭,他在宗堂的禁闭室里看到了一面被划花了的墙。
那些都是与他有血亲之缘的人留下的,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六个字:“疯耶?病耶?然也。”
这六个字笔迹相同,留下的时间却可能并不同,第一句疯耶好似是人用沾着血的手指写下的,第二句病耶是用刀刻下的,第三句然也则是人用墨笔写下的。
从癫狂到最后心如死灰给自己的答复——
比心中隐秘被剥开放在台面上更难以忍受的,恐怕是自己真正承认自己是不正常的。
渡胥做得就是这么一件事,他在逼迫云临承认接受自己的“错误”,腐烂的脓疮隐藏在纱布下并不会自己恢复,必须暴露出来将其切割,方得痊愈。
“所以呢?”沉寂了很久的云临缓慢道:“师父,我承认我想将沈谦带走关起来,我想让他只能看见我,我想杀掉他身边的所有人,让凡尘诸事皆入不了他的眼,可我能做到吗?”
渡胥:“……”
渡胥师父嘴唇蠕动,眼皮子直跳,让云临这番直白无比的言论震地说不出话。
他忽地兴庆起今日丁一那帮子人被他支开了不在这边,否则云临可能活不到天黑。
“我知道师父是想告诉我:你远比你想的疯狂,这种病狂不治愈会演变成比毒素更加恐怖的疾病。”云临笑了起来,竟挣脱了金针的掣肘,抬起了手。
他伸出手挡住窗外照进的日光,金针的锋芒与光相融,云临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猩红的血从他唇畔溢出,流到了下巴上。
手腕上的蛇蛊被宿主的血引诱,抬起了身躯。
渡胥有些心惊,他站起来上前一步,听到云临语气古怪道:“可这是心病,师父你治不好我的。”
云临用手指捏着蛇蛊的七寸,把那小玩意儿吓得不敢动弹。
渡胥的心沉了下去。
事实上心病这种摸不着根系的病几乎是没办法治疗的,云临偏执的性格本源是什么?家族遗传?幼年经历?
都是成因,无可改变的成因,相较之下,沈谦只能算一个小小的诱因。
他在,云临的情况不会变得更好,他不在,云临也不会因他而变得更糟。
难伺候,渡胥想。
“此次你病好,我和你师娘,便不会再随你奔波了。”渡胥道。
云临轻点了下头,没有分毫异议,他道:“师娘一直不适应荒泽的天气,师父能这么想挺好的。”
渡胥有句话没说错,云临的确是有喜欢的东西宁肯毁了也不让旁人看上一眼,但殿下他心高气傲,有事又冷静异常,能让他喜欢到心眼里的人和物,寥寥无几。
“呵,”渡胥皮笑肉不笑道:“你还记得长松玉吧?”
血滴子的主药引之一,能延年益寿压制毒素跟人心绪。
云临点了点头。
“今晚极乐坊唱卖会,辄先生给的单子里有这味药,我已提前买下。”渡胥面无表情说:“给你治脑子最好不过。”
“嗯?”
事实上长松玉对他的影响极小,血滴子在他身上只起到了警示作用,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别的用处。
渡胥一眼看破他在想什么东西,他凉飕飕道:“不是拿血滴子的方子做药,你体内的毒几乎清尽,用血滴子实属浪费。昨日早上长松玉已经交到了妫乐手中,只待他做成药蛊给你服下,从今往后偏头、疯病便可以得到有效的治疗。”
“师父你说漏嘴了,”云临摸了摸蛇蛊的脑袋,他低声道:“这长松玉是给我父皇治疗偏头痛用的吧?”
唬人没唬成功的渡胥师父:“……”
云临转移过话题,给渡胥留了点脸面,“长松玉对我没用的,我这些年吃得药太多了,普通的药对我不再起效,罕见的药对我的作用微不可见,我现在恐怕吃一碗砒霜都不会立刻毙命吧?”
渡胥没好气道:“我那里有砒霜,你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那倒不用了,我活着很不容易,为何要去找死?”云临垂着视线说:“其实师父真的不用太担心我会对沈谦做出什么,天霄楼国巫那么高的声望本事,我难不成再为他打一次昭泽之战?他手下可是有枭骑大军的。”
“而且——”云临停顿了一下,他笑不达眼底,脸色苍白着说:“他算是对我承诺过,不会爱我也不会爱其他人,只要他身边一直没有人,我想我还是能控制得住自己的。”
渡胥眉头皱起,他问:“他对你承诺过?你的意思他知道你对他的心意?”
“嗯,血滴子就因为他拒绝我导致的失效。”云临“啧”了一声,觉得自己有推锅的嫌疑,遂更改道:“准确说是因为我心绪不平,所以向他明心,被拒绝后崩溃才”
“等等,”渡胥打断他道:“你不觉得有问题吗?明昭民风封闭,曾对龙阳之癖极为反感,二十年前有将行南风者浸猪笼的极端做法,到现在还有辱骂人称其跟男子有染的骂法。那天你因血滴子褪去发高热,我没记错的话是沈谦抱你回来的,他对你真的没有……吗?”渡胥省略说。
云临缄默,渡胥提醒了他。
早先他一直认为沈谦可能会厌恶他,但仔细想想沈谦后来的那些举动,怎么看都像是——
云临不敢再往下想,他勉强说:“或许是有些情意,好歹认识那么些年,养个宠物都有感情了。”
死鸭子嘴硬,毛病。
渡胥冷漠提醒说:“你别忘了你是偷跑出霄城的,接完毒后你还得回霄城,而你想名正言顺离开明昭,也少不得沈谦出力。”
那时候说不定会遇见沈谦。
云临的思维顷刻滑偏,他含混说:“不一定,到时候再说。”
渡胥将他身上的金针拔下,在他肩背上拍了一下说:“快弱冠了,心里藏着的事越来越多,今晚极乐坊唱卖会,你要不要去凑热闹?”
“不去,”云临一口拒绝道:“唱卖会有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