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坊雅座上,着乌衣的青年带着幂篱,透过黑纱看向台上。
三白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说:“你错过了一个热闹。”
“什么热闹?”
“方才有个两个人在这里打起来了,”三白指着场内掀翻的桌椅说:“就在台子边缘,用的刀法好漂亮,依稀是南阙宫的弟子。”
星州来往最多的商人,二是江湖人,当然,更多的人两种身份皆备。
云临吐出来两个字,“无趣。”
“你也很无趣,”三白歪过茶盏,将茶水喂给萧木。
云临看也不看她。
一个时辰前他走在宝山上,忽看见山下灯火通明,像极了他曾夜夜在天霄楼顶看到的霄城,热闹非常。
于是他爱屋及乌及到了毫不相干的星州,转头去找丁一,让她一起下山凑热闹。
丁一说他只是想找人给他抬轿子。
云临不置可否,他一向懒得动。
下山的路上丁一问他要不要去雪融清,她记得云临说过想吃虾仁蒸蛋。
“可能吃不了,”云临坐在轿子上,懒散道:“记忆错乱幻觉频生后轮到了味觉失灵。”
他抽了抽鼻子,补充道:“嗅觉也没了。”
丁一沉默下。
当她以为瘫痪已经很倒霉的时候,云临总以切身经历告诉她,他还能更惨一些。
云临警惕问:“你没给西境通信吧?”
“你又没说不可以,”丁一摊了下手,外头对他笑了下,“需要我写信追回吗?”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云临说:“随你便吧。”
丁一撇了下嘴角,她忧郁道:“相思苦,殿下您应该知道。”
“两个月后应该就可以回去了。”云临摸了摸手腕上的翠蛇,他现在发现了这个小东西的好处,天再热它也是冰冷的,拿在手里最适合降温。
可惜活不久。
还是被他害死的。
云临勾了下嘴角,他笑起来很漂亮,皮肤是透着光的白,清隽又温柔,看着像个文弱书生。
云家人都长得好看,眉目如画笑起来温文尔雅,无论男女老少都自带一股子骄矜的斯文气,不开口没有动作时唬人一唬一个准。
沈谦丁一丁五都被他骗过。
看着多乖一小孩儿啊,怎么就是个疯子呢?丁一无不可惜地想。
轿子到山脚下时云临带上了幂篱,因为这段时间滥用药物的缘故,那副修饰人瞳色的药物也失去了作用,云临很忧愁他以后万一得了个风寒脑热,会不会找不到能用的药,
从山上下来云临也下了轿子,星州夜里人多,江湖人跟商人都不爱坐轿子,他坐个轿子太显眼。
殿下现在最怕显眼。
味觉和嗅觉一起失灵等于这个人现在尝不到任何味道,也就是说云临最近一段时间吃东西都味同嚼蜡,寡淡无味。
逛夜市不能吃的时候兴致就没了一大半。
云临想起他在霄城的时候,那时候他好像非常热衷于出门闲逛,他喜欢霄城的游坊,能在茶楼坐一整天,甚至开了家自己的茶楼,取名为月满西楼。
但现在想想那些事好像发生在上辈子,云临用舌尖舔着左侧的上牙。他小时候摔过一下,左侧的一颗牙磕掉了内里的一小块儿再也没长出来,这使得他那颗牙两边显得很尖锐,经常不小心咬伤舌头,也使得他可以更轻易地咬破皮肤。
恍若隔世,云临玩味地想着。
周遭的人都在说极乐坊的唱卖会,有个一身绫罗手指带满宝石扳指的人说他花一千两黄金也没拿到一个位置。
丁一琢磨了一下问:“少爷,唱卖会去吗?”
云临撒了一把糕点屑到水池里,荷塘里的锦鲤争相凑过来,在水波下挤成一团。
他说:“不去。”
他又没有钱,去什么唱卖会。
虽然他的确在霄城赚了不少,但那些钱都用来买药了——他这几个月几乎花掉了全部的积蓄,云临想想那个数目就觉得心痛。
而且渡胥三白大师伯都在忙他的病,胭脂水粉新裙子已经很久没有研究了,霄城里只有一个宁无愿,云临对他不抱任何希望。
这是个分不清樱红和渥丹的奇人。
丁一央求说:“奴想去看。”
她又恢复了过去的自称。
云临一直觉得天霄楼的人自称“奴”非常讽刺,沈谦从不把他们当奴才,其他人也不敢把他们当奴才,他们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奴才,擅作主张阳奉阴违的事一抓一大把,天晓得他们念出那个“奴”字的时候感觉有多古怪。
不过他们在大事上还是听沈谦的——大事的评判标准非常随心而动。
“你自己去。”
丁一干脆蹲在云临身旁,素白的长裙垂落一角到了水池上方,随着碧波轻轻荡漾,丁一微仰起脸,放软了声音说:“可奴拿不到唱卖会的雅座。”
云临看着她这张易容过的蜡黄倒八字眉三角眼凹脸兔唇的尊容,冷冰冰道:“离我远点,你丑到我了。”
丁一想把他踹进荷花池里,池子下面的淤泥都要比云临来得乖巧可人。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云临幂篱下的脸,“议论女子的容貌可不是君子所为。”
云临莫名其妙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
这种词在他看来只能用在虞行川姜和等人身上,连沈谦都不算。
丁一叉着腰生闷气。
云临站起来拍干净手上的糕点屑,用纵容的口吻道:“带你去行了吗?不过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拿到唱卖会的名帖,千金难求啊。”
结果是他们没有花一分钱进去了。
极乐坊门口的侍从刚巧是那日跟在辄先生身后迎他们的人,一身深红的圆领袍,在星州潮热的夜晚丝毫不见汗意,脸庞白净又俊俏。
他认得云临的幂篱,也记得丁一的脸。
这么丑的人他很少见。
他看到云临很高兴,“沈公子的腿治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先生一早就给雨霖铃送去了请帖,可渡胥先生看了眼单子后直接把拍卖品挑走了,只有三白姑娘来了——她没拿请帖。”
云临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有个叫“沈让”的化名,他推了下幂篱说:“我也没拿。”
侍从失笑说:“您是贵客,不用请帖也可以,沈公子是想要单独坐一间雅间,还是去找三白姑娘?”
云临抿起淡色的唇,忽地,他问道:“三白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跟萧公子一起来的呢。”
云临便说:“带我去三白那里。”
他进雅间的时候三白没做什么,看到他来后还有些高兴,“这里的云片糕很不错,里面有花蜜,我给你留了桂花馅的。”
但很快三白就反应了过来,她轻轻“呀”了一声懊恼道:“我忘了你现在尝不出味道。”
云临坐下,看向楼下的台子,丁一亦步亦趋地跟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你错过了一个热闹。”三白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极乐坊的拍卖品是南阙宫的刀法,雅座上又有南阙宫的弟子,内门刀法流失是件大事,那名弟子惊愕之余不得已用全副身家想要拍下刀法。他带的钱足够多,顺利地拿到了刀法。然后,他要求见一见卖刀法的人,如果卖刀法的人另有配合的功法,他可以另付一万两白银。
极乐坊转交了他的请求,卖刀法的人来了。
师兄弟喜相逢,重刀出鞘劈断了二楼雅间的栏杆,一路打到了台上,让人看了好一出热闹。
唱卖会被打断,极乐坊的人给每间雅间送去上好的茶点赔罪,他们很快就收拾好了场面,接续举办唱卖会。
三白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萧木拿罗帕擦掉她手指上的碎屑,听她说:“能来这里的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有名有姓就等于大家很可能撞过面结过仇。极乐坊的规矩是禁止在这里动手打架,坏掉的东西要赔偿,以后也不能踏进极乐坊一步——”她耸了耸肩膀,幸灾乐祸道:“总有些有深仇大恨的,根本忍不住,听见个声音都能一掌拍过去。”
云临跟丁一面无表情,严格来讲他们都是朝堂人,江湖事江湖了,大家平日所见所闻差得太远,三白说的这些他们都理解无能。
唱卖会继续,江湖上的唱卖会多是些功法秘笈名刀名剑,这些东西云临都看不大上眼。
还不如去荷花池喂鱼,殿下撑着下巴,了然无味地发呆。
“欧大家遗世之作,此剑名为断雪,长二尺一寸,重十斤。荒泽千里冰原银雪矿打造,血槽以合密银,其身皓光湛湛,出鞘流光脉脉。起拍三百两!”
三白被茶呛了声,她晃了晃云临的肩膀,面色古怪道:“晕、沈让公子,”她含糊地咬下字音,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十二岁生辰时,令尊是不是送了你一把剑?”
云临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是有,和绕梁一起送的吧。”
后来绕梁让他烧了,剑貌似是压箱底扔库房里了。
“那把剑好像叫断雪。”
下边断雪的拍卖价已经过一千了。
云临意外地挑了下眉,他道:“还挺巧。”
偏偏他这个断雪本主人来唱卖会时遇见有人拍卖赝品。
丁一立刻道:“奴遣人去查查。”
“你们在星州也有部署?”云临转头看向她。
丁一无力道:“少爷,关注点错了,重点应该是您身份泄露的事。”
“这可不好查。”云临说。
丁一嘴角上扬,她露出瓷白的牙,笑眯眯道:“少爷放心,今日这买剑人,卖剑人,一个不落奴定查得清清楚楚。”
屋里有人出去了,云临在黑纱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