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后三白端上了药。
一日三餐,药有三顿,顿不能停。
云临闻着药味儿说:“我喝不下了。”
他刚吃饱了饭,眼皮懒散地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连声音里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调子。
三白冷漠说:“别撒娇,喝不下就坐会儿,等消了食再喝。”
酒肆外种有桂花,夜风一吹,枝头抖擞,细黄的花朵儿从雕花木窗子外掉在了桌上,云临屈指将桂花弹落下桌,自言自语道:“欲买桂花——同载酒。”
“这家酒肆有桂花酒,你没来时老板请我喝了,甘甜清香,醇厚柔和。”
云临来了兴致,他说:“你也觉得好?给我倒一些尝尝。”
三白气笑了,“喝不下药喝得下酒?”
酒肆二层很窄,只在窗边摆了两张桌子,再往旁边是不算宽的走廊,中间隔了楼梯,楼梯那厢是几间带锁的屋子,隐约有酒味传来。他们这个位置往外能看到往来的脚夫行人,往里能看到一楼大半空位,而沈谦就坐在楼下。
三白的声音有些大,让楼下的人看了过来。
面容愁苦身形削瘦的中年男人在桌上磕了下烟枪,嗓音沙哑:“病了还喝什么酒?”
三白说:“他是雪融清的老板。”
云临在外人面前一向有教养,就跟他饿急了也不会死赖在食味斋一样,礼仪教养这些东西刻在他骨子里。
三殿下的懒散撒娇怕苦只会在熟悉的人面前显露,像是浑身尖刺的刺猬,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肯翻过身让出自己柔软雪白的肚皮。
而这些隐着藏着的孩子气,乍然就让三白嚷嚷出来了。
沈谦坐在楼下,清楚地看见云临抿起的嘴角和他发红的耳根——云临从小长在北地不见日光,又身娇体弱足不出户,肌肤是如莹玉般的白,故而耳根的那点飘红格外明显。
也就这个时候能看出来点孩子样,沈谦低头拿起茶盏。
云临端着药碗把药喝干净了,心里脸上的不好意思让苦汤药冲刷了个干净,耳根脖颈的上的红潮也随之消了。
三白毕恭毕敬道:“喝酒伤身。”
云临冷声回复:“是药三分毒。”
这话聊不下去了,三白唉声叹气,哄他:“是我错了。”
“敷衍。”
三白一按筷子,气急败坏:“你不要得寸进尺。”
楼下,中年男子哂笑说:“这两个小孩儿倒是活泼。”
活泼,云临。
这两个词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沈谦无言以对,手里拿着茶一时也忘了喝。
中年男子看着楼上,唏嘘说:“跟四皇子倒是像,记得四皇子年少时也是如此般喜欢与阿周拌嘴闹着玩。”
沈谦放下了杯子,他静默地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显得十分微弱,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如尊玉雕的人像。
他忽地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来雪融清了,这里承载了他过去太多太多的欢喜,可产生这份羁绊欢喜的人都已不再,欢喜留存在记忆中,提醒着他现在有多不如意。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楼上两位大概是闹够了,瘫坐在椅子上消食。没了楼上吵闹的声息,酒肆里就只剩下了馥郁的桂花味与淡淡的酒香。
沈谦起身,他走上楼,手指在木柱上轻叩了两下说:“该走了。”
云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经历了饿到腿软跟撑到走不动,他轻咳一声,不露声色地吸了吸肚子,站了起来。
“今日真是劳烦国巫大人了,”云临拢了拢袖子,笑得像是只小狐狸,“临没齿难忘。”
沈谦“嗯”了声,他有些疲倦,这种回忆往昔的疲惫让他不想再跟云临打太极。他没接话,看到云临跟三白起身后便转了脚步往楼下走。
回去的路上云临没再上错马车,他跟三白坐在同一辆车里,听她讲:“说句攀关系的,雪融清的老板梅见晴,勉强能算你我的师伯。”
云临意外地抬起眼。
三白点了下头,表情很严肃,但她不断在腹部揉动的动作将这份严肃破坏掉了八成,她继续道:“雪融清一开始是开在星州的,梅见晴早些年在那边做厨子,当时雪融清就在无忧馆隔壁,你仔细想想,师父是不是在一次宫宴上说‘不及雪融清五成’?”
云临:“……”他匪夷所思地看着三白,问:“师父去宫宴最晚是三年前上元那次,你是怎么记住三年前他一句闲话的?”
三白:“我忘了你跟我们不在一张桌上。”她揉了揉额角,跟云临解释:“他当时说了不少,把雪融清主厨的手艺夸了个天花乱坠,最后说梅见晴是不出世的医药奇才,可惜一心想当个厨子,他曾跟师祖学过些药理,以便能做出食补的药膳,后来他关了雪融清离开星州,那应该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十多年前云临还没出生呢,他跟三白面面相觑,不约同地异口同声道:“那他今年年岁几何?”
三白掰着手指算,“起码五十。”
云临酸得冒泡,五十年啊,那可真久。
“也是个内功大家,”三白笃定说:“看他面容最多四十,你注意到他的手没?不见茧子伤痕,皮肤细滑如凝脂,漂亮的不像是厨子的手。”
云临沉默,过了会儿后他问:“你在我没到的半个时辰里,都干了什么?”
三白骄傲地一挺胸,“打探消息。”
重点全偏,有用的半点也没探出来。
云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心道算了,不能对她要求太高。前边赶车的车夫是天霄楼的人,云临没法在这里教三白哪些是探听重点。
沈谦明显地跟梅见晴关系不错,从梅见晴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在明昭,多数人对沈谦都是副拜神仙的尊崇模样,就连皇座上的那位也是敬畏有余,在这种氛围内梅见晴与沈谦这种熟络闲适的相处方式就格外地突出。
这是个切入点,云临摩挲着腰间的玉扣,嘴角翘起。
三白等了半天没等到云临夸她,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视线虚落,嘴角带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警惕心立刻就升起来了,问:“你又在想什么坏、想什么事?”
在荒泽皇宫混了十年也没见她学到半分心机,云临翻了个白眼,说:“师父说梅先生是不出世的药学奇才,想你多去讨教讨教,早日让我解脱。”
三白被他忽悠地迷迷愣愣的,闻言点头应道:“有些道理,等改日我再去雪融清拜访,唔,可以给师父写信,问问他有什么好主意。”
她还真是人如其名,白的跟张纸一样好糊弄。云临揉了揉太阳穴,想如果可以他还是早些带三白回国比较好,省得他一不小心没看住三白闹出事故。
***
云临到天霄楼已经很晚了,夜色沉沉如墨,星辰璀璨如嵌明珠,云临从马车上下来,仰头看向天霄楼。
危楼百尺,顶端藏于夜色之中,让人一眼看不见尽头,云临拧眉,他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了,他早先在质子府住,每到夜晚就能看到南城外天霄楼顶层灯火灼灼,如瞭望台一般地映在人的眼瞳里。
可今天居然没点灯。
余光里一抹银白飘然而过,云临的目光跟着移了过去,他心情复杂,不得不说沈谦有时候低调的吓人,神出鬼没到能让人完全忽视他,但做事又高调无比。
全城的人都知道今夜国巫不在天霄楼了,云临用力咬了下后槽牙,好家伙,原本根据他估计要到后天沈谦给他举办生辰宴的消息才会在明昭官员层阶里流传一圈完,现在让这灯一闹,估摸今晚就能满城风雨了!
不过这不是云临当下最闹心的——他马上要爬十九层的楼梯。
沈谦走在他身侧,问:“殿下怎得不上楼?”
“这就走。”云临对他扯出来一个僵硬的笑,“国巫若有事可以先行上楼。”
“无事。”沈谦说。
云临:“……”那你就陪我慢慢晃吧。
从三步一喘到一步一喘,云临越走越慢,三层之后,他被三白拽上了台阶——踩空了楼梯差点摔住。
三白看了看沈谦,又看了看云临,最后她卑微地将目光投向地板,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太晚了,要么在四层将就一夜?”
“天霄楼十层以下皆做储物用,”沈谦抬指在扶手上敲了下,说:“无可住人之处。”
云临拍了一下三白的肩膀,闷声说:“无碍,我们继续走。”
幸好他还有些内力可用,云临七岁启蒙时云文载一并给他请了武学师父,请到还是荒泽内第一宗璇玑宗宗主。那位年近半百相貌如二十出头的便宜师父说:“根骨不错,悟性也好,可惜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练武也只能学学内家功法。年岁太小身体又弱,外家拳脚练了也是伤身,等年纪大些倒是可以试试些温吞的拳法。”
所以他学了六年的内功心法,内力不可不谓不深厚,却仍旧是个一碰即到的病秧子。
云临在心中默念轻功口诀,提气抬步,一路硬扛到了十二层。
三白到十二层后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住处走,云临知道她在担心,便笑了笑说:“不打紧,你明天早上起来去看我,保证是个会喘气的。”
常人总会注意自己说话是否吉利,口误了还要连“呸”三声,以防让鬼神听见。云临倒好,一日三次地咒自己,这多年来也没见哪位鬼神要取他的姓名,由此可见神佛不仅不听祈愿,也不听诅咒,扎小人并没有什么用。
接下来往上的路跟他一起的就只有沈谦了,这人不说话时像块儿木头,云临自认五感敏锐,但他一路走上,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听不到沈谦的呼吸声。
同样地,脚步声与衣料的窸窣也一概没有,云临偶尔回头看他时都要怀疑他身边是不是跟了个鬼魂——为此他特意假摔了一下,在倒下的那一刻伸手抓住了沈谦手腕。
手掌下的皮肉温热紧致,细腻光滑的触感让人着迷,云临单膝跪在地上,弓着身体,左手紧紧攥着沈谦的手腕。
如温玉,他想。
这触感太过于美好,以至于云临一时间忘了撒手,直到沈谦反手握住他的腕子把他拽起,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松手?”
云临如梦初醒,他尴尬地放下手,看向沈谦,低头含混说:“一不小心绊住了。”
沈谦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嗯”了声,抬起眼,“快到了。”
剩下的两层楼云临没再整幺蛾子,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蜷缩着手指,酥酥麻麻的触感萦绕在指尖指腹,一路连绵到了心头上。
云临抿了下嘴角,在迈上十九层楼梯的那一刻,他转身开口:“多谢国巫大人这一晚的照拂,临必定难以忘怀,时候已晚,还望国巫大人早些休息注意身体,临先告退。”
这一连串话他语速快得很,跟他一贯的话风相差甚远,云临没给沈谦说话的机会,一股脑地将话语吐露完就立刻转身向北蹿进了他的新屋。
……留下了沈谦一个人在原地皱起眉尖。
刚刚话说重了吗?
国巫大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