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渡口昼夜不休,货物进出渔船来往,络绎不绝。
这天是个好天,晴空万里平静无风,适合出行。船只行在略有些浑浊的河面上,纤夫在三月中旬的天里打着赤膊,渡口码头人潮汹涌,天霄楼的侍卫混杂其中,硬是挤出来一条道路。
云临带着幂篱坐在轮椅上,自觉分外丢人。
现在轮到三白来劝慰他了,她道:“少爷,码头人多,容易挤着伤着,推着走起码没人敢撞上来,您说对吧?”
“呵呵。”云临冷笑了两声,将幂篱又往下拉了拉。
天霄楼买的船原是一位富商的船,买时只图上面奢靡方便的布置,他们买的时候就是这么说得,因而对买船时十分挑剔,搞得富商以为是哪个富贵纨绔想出海玩,摸了摸下巴附赠了五个美人,把负责买船的人脸都整绿了。
低俗!天霄楼的下属骂骂咧咧地退掉美人,扔掉了船上的桌椅床枕,全部换成了新的,他们心机颇多,特意写了信问少爷有没有偏爱,丁一想了想,按照质子府的摆设列了一个清单寄过去。
所以云临在上船后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质子府,深灰色的地毯,绘有枯墨黑池的屏风,墙壁上是山水图,床榻是黑檀木。身后的侍卫又将从质子府带来的被褥书灯矮榻香炉换上,使得整间屋子与他的住处愈像。
云临麻木地上船,视线无意间地瞥过书架,顿时无语凝噎,连书架上的书都给他复刻得一本不差。
孤本也能寻到,天霄楼好大的本事。
船行在水上,不怎么稳当,丁一晕船,自上船那日就晕得死去活来,吐得混天地暗,站都站不起来。
三白给她煎了药,但她刚喝就吐,最后只能上迷香跟银针,不想这法子还挺管用,一时间船上这些饱受晕船之苦的人全来找了三白。
这群人里有第一次上船的癸十四、壬九等人,有在这一带混了很久但仍旧轻微晕船的丁十八等人,还有些心思活络想学扎针手法跟熏香配方的商业鬼才。
幸好云临不晕船,不至于让三白彻底累趴。
这种忙碌一直持续到四月初,两岸青山雾雨蒙蒙,恍惚能看见天的边际。
星州就在这两岸连山之间的谷地里。
这里少农田,多商户,一州之人日常餐饮九成九是从别国买的,这里没有州官,不讲税收,汇集了六国中穷凶极恶的逃犯。
但又因一个人的存在,这里成了六国最大的黑市。
那个人姓甚名甚无人知晓,江湖尊称一句“辄先生”,近一百年前横空出世,凭借做人的魅力在星州组建势力,后被推举成星州的话事人。
辄先生定下律法,让星州有了发展商道的基础,他虽领了星州州官的名,却无心为己谋利,不组军队不收税银。只组建了一家名为极乐坊的交易行——也是为发展星州。
再后来辄先生亡故,他的义子成了新一任的辄先生,继续做着星州的无冕之王。
“听着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云临道。
三白打着伞站在船头,她伸手接雨,怅然道:“是啊,我幼时还曾被师父师祖带去过辄先生府上参宴,那时他已经很老了,他的义子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青年人,在师祖说‘心存死志药石难医’后却红了眼眶,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云临微有些惊讶,“你见过第一任辄先生?不是说百年前的人吗?”
“哦,忘了与你说,辄先生是当年公认的六国第一高手。北周的黄成道人活了一百五十岁还在呢,辄先生一百二十一岁亡故,有问题吗?”三白从荷包里摸了块桂花糖扔进口中,她“咯吱咯吱”咬着糖,咽下后半眯起了眼,“所以他一百二十一岁才死。”
“什么意思?”云临问。
三白歪了下头道:“我是听师祖说的,时间久了记不太清,辄先生有个妻子,早些年是上过战场的,落了暗疾。我师祖给她看过病,可惜即便好生调养,也只活到了七十有四。”
内功深厚者容颜不逝,命数也比常人更加久远,辄先生一百二十一岁亡故都能算早夭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足比妻子多活了四十七年。
云临评价说:“听着是个悲剧故事。”
“是啊,先妻亡故四十余年,甚为想念,念妻遗言方苟活于世,今病入膏肓,欣喜若狂,兴哉。”三白缓缓念着辄先生的遗言,蓦然笑了,“你知道辄先生为什么是辄先生吗?”
没等云临的问,她便自答道:“因他不说自己名姓,旁人介绍他只能说‘这位先生’,最后传着传着就成了辄先生,好笑吧?”
云临一袭白衣,两袖灌风,面无表情。
雨珠落在伞面的枯荷上,好似雨落在了叶上,三白咬着嫣红的嘴唇,身影凄凄在雨雾中看不真切。她遥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港口道:“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云临坐在轮椅上,他披着狐裘,领口是一团黑。
屋内,丁一收拾过小物放进箱中,她细心地在箱内放了两层防潮的棉布和几块儿樟木,然后合上箱子,站起出门。
在甲板上走过半圈,丁一瞧见了站在船头的三白和坐着的云临。
她这才发现殿下今日是一身白衣,且着黑裘,披黑发,皮肤是透着冷调的白,眼睛则因药的缘故漆黑如墨。
……像是要融进山水间的一张水墨画。
丁一走了下神,她偏过视线看向三白,此人也是一身素白,手执白骨竹伞。
他们无忧馆是有什么规矩吗?比如说要穿黑衣或白衣。
丁一咕哝着,走向前说:“少爷,东西已经收拾完了。”
云临回眸,黑黑的眼珠里映不得一点光亮,他道:“好。”
三白忽地出声问:“我带来的那个匣子,画有九凤的那个匣子,你装上没?”
丁一有些惊讶,她道:“奴并未见到绘有九凤的匣子。”
“不是你拿的?”三白比她还有惊讶,她再次描述道:“是有一尺宽一尺五高的匣子,玄铁木打造。”
“在我这里。”云临撑着下巴看向远方已显露出轮廓的港口,语气道不出的冷寂,他说:“是我拿走了。”
三白自觉不妙,她问:“你没扔吧?”
匣子里没装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柳停枫烧尽的骨灰,她在荒泽的墓让世家泄愤掘了。云文载抱着骨灰想了想,觉得她应该不喜欢待在荒泽,就把骨灰让人托送到质子府,想摆脱渡胥送回星州。
可惜消息不灵通,匣子到质子府的时候渡胥已经走了,三白收了匣子,给云临说了。
当时她还不知道云临身上的毒是柳停枫下的,只跟他说可以带着一起去星州,下葬在无忧馆的药田里——他们无忧馆的人死后的尸身多是下葬在药田。
匣子是一路带上了,却成了三白心里的一道刺,但毕竟是长辈是师叔,她也说不得什么,想着带回去赶紧埋了了事。
不过今早没看到,她以为是丁一在收拾屋子时一并装起来了,不想是被云临拿走了。
“扔河里吗?”云临不耐说:“那我干什么不一开始就扔。”
三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云临也穿了一身素白孝服,只是因他身上的黑狐裘太显目,她没发现罢了。
“谁知道呢?”三白说:“你总是心软。”
云临低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阖下,在眼帘下投出小小的、如蝶翼一般脆弱的影子,他否认说:“我对她一直如此。”
爱恨交织,却都不够纯粹,使他常为此困顿。
三白说:“你并没有跟我说过,你只跟沈谦讲过。”
云临:“……那是他自己查到的。”
“你怎么知道是他是自己查的?”三白一想起这事就生气,她道:“那日你说我提及你伤心事,可事情是你主动告诉沈谦的,他跟你不过认识五年,我与你相识不止十五载,你却不肯告诉我。”
云临:“……”
三白还在继续,“你明知道我在外面,是你自己只顾沈谦,忘了隔墙有耳。”
只顾沈谦,云临耳尖弥上一股子热意,又听到身旁传来一声短促轻微的笑,便立刻抬过眼睛,示意丁一为他解围。
丁一眨眨眼,微笑着做着口型:您自己惹的。
云临也对她笑了,同用口型道:你还想回霄城吗?
丁一肃然开口:“三白姑娘,船要到岸了,您屋中的一些药材是否要收拾起?”
三白被劝走了。
她手中的竹骨伞留给了云临,雨还在下,细蒙的雨雾好似融开了伞面上的墨荷,那雨滴透过青山玄水,恰如滴墨。
云临拿着伞,他近乎凝视地看着岸边,随柳停枫燃尽的骨匣一起送到质子府的,还有他父皇的一封书信。
那封信的收信人是渡胥,信被云临拆了,里面写枫妹常念故园山水,她梦里都是星州的空山新雨,然荒泽百里冰川千里雪原,未见青青草色,也不见荷花满池。如今既遭贼子,不如索性合了枫妹的意,将她葬回星州。
……切记,不得与云临道之。
不得与云临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