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养的少爷第二日一早就走了——是真的早,卯时不到天还黑着就收拾好行囊往马车上搬。
帮佣被外面哐当当搬东西的声音吵醒,披上外衫揉着眼睛跑出了屋子。
侍卫们井然有序地抬着箱子往外走,一旁那个长得丑还事多的女人提灯斜眼看他,一张口言语也十分刻薄,“怎么,是看我们搬走了你家的东西吗?”
少年铁青着一张脸,却没说话。
这让丁一有些意外,她还当这少年是个心气傲的,不想还挺能忍。
她想着,随手从荷包里摸了两块儿银子扔了过去道:“赏你的。”
少年下意识接了银子,低头道了声了谢。
东西搬完了,楼上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爷被人抬出了房门。
抬出了房门。
少年迷愣地看着刻着精致纹路的矮床跟两旁四个黑衣侍从,好半天才颤着声音道:“你们家少爷——”死了?!!
抬床的人步伐很快,少年只匆匆瞥了眼榻上的人,被子从头盖到了脚,一眼扫过去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丁一不耐说:“还在睡,你小声点。”
你自己声音也没见小!
少年忿忿,却还是追问说:“是身体不好吗?没事吧?”
丁一眯了下眼,手已经摸到了袖子里的短刀,她道:“你这么关心我家少爷做什么?”
少年无语凝噎,“我只是担心人在我们店里出事,要进官府!”
丁一走进了些,她仔细看着少年的身形手脚,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来,“能出什么事,昨夜喝多了酒睡熟了罢。”
“这样。”
少年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只听身后传来开门声,白嫩可人的小姑娘揉着眼睛,说话间还带着一丝奶音,“哥哥,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是我起得早,是客人起得早。”少年没好气道,然后从将一直握在掌心的碎银递给小姑娘说:“客人赏的,你拿去买条新裙子穿。”
小姑娘接了,仰头笑说:“我不,这个钱要攒着给哥哥娶媳妇。”
少年的脸腾地红了。
丁一旁观够了,她收了袖刀,语气凉飕飕地,“就他这个一脸霉样,那个姑娘肯嫁他。”
说完了不忘给小姑娘丢了块儿银子说:“拿去买糖。”
“谢谢姐姐,姐姐好、好温柔。”小姑娘看着丁一易容出的倒八字眉黄脸,到底没能违心说出“好好看”三个字。
本就不是真貌,丁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挥手跟兄妹俩告别了。
早先跟枭骑一起到客栈时云临的马车就换了,原先那个还带着枭骑的标识,没法用。而新备好的新马车比原先那个还要大上一圈,床榻都可睡上两人了。
云临被抬上马车,睁开了眼睛,他没睡也没昏,就是毒入骨髓伤了腿,半夜醒来发现动弹不得了而已。
三白急得直哭,天晓得她哪来这么多眼泪,硬生生又哭毁了一张人皮面具。
渡胥给云临提过毒发后期出现的情况,瘫痪只是其中之一,云临夜里察觉疼痛异常又控制不了手脚,方才发现自己约莫是瘫了。他躺在床上望着房梁,想幸好沈谦不在,没看到他这幅丑模样。
三白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一边把脉开药一边哭了,云临难受得很,分不出精力哄她,只得叫上萧木丁一一起劝。
“别哭了,我头疼。”云临平躺在床上,紧皱着眉说。
三白抽泣着在他头上扎了十针。
针入皮肉的痛苦化在毒发的苦痛之中,连绵不断的疼形成一种麻木感,以至于扎完针过去好半天云临才意识到他又成了只刺猬。
他阖着眼帘,吩咐说:“这事不许告诉国巫,懂吗?”
丁一捏着写完的信纸,犹犹豫豫。
云临又道:“反正到星州后也会治好,何必写信惹人烦。”
丁一乌黑的眸子看着他,笃信说:“国巫大人不会因此感到厌烦。”
“我会感到厌烦,”云临烦躁说:“他没说什么事都要跟他说吧?”
这具躯壳拖累他良久,往日总不舒服也就算了,起码能走能跑,现在干脆瘫到床上不能动,云临再怎么安慰开解自己说毒解了就能好也忍不住了。
他的语气糟糕,脸上的神色也透露出几分阴鸷暴戾,丁一咬了下嘴唇,应道:“是。”
但丁一也不是完全听了云临的命令,她重写了封信寄给即将抵达州县的天霄楼部署,让他们打造一把轮椅出来。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多口舌往上报,她便不知晓了。
马车上,三白继续给云临扎针,她脸上带着的人皮面具摘了,现在是她原本的脸,精致漂亮,眼圈红红。
云临一时不能动是因毒素堆积,扎了针活络经脉后好了不少。上半身、起码手跟脖子能动了,他松了口气,有闲心去逗三白了,“你方才哭成那样,是在哭丧吗?”
三白脆弱敏感的神经被刺激了,她鼻子一抽,眼泪“吧嗒”就落下了。
云临惊呆了,没料到能一句话把三白惹哭,他哭笑不得道:“这就又哭了。”
旁边帮忙打下手的丁一幽幽说:“何必呢?”
“……”
马车在官道上跑了许些天,他们随身带了信鸽,丁一总习惯在上一站时就把下一站的休憩地点安排妥当,一路更换马车马匹,都是她在处理。
这一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兰陵渡口。
“青玄江是七国的命脉”,少时读经史时,夫子如此说道。
两条大江并发于高山之中,主干流淌过明昭,天衍,大成,齐越四国,支流则遍布六国。
兰陵渡口便是青水与玄水放的的分叉口。
此处船运发达,船只密集,渡口来往人数众多,站在高处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脑袋。丁一初来乍到,一时头晕目眩,找不到天霄楼接头的人。
还好是她认得船。
云临此去星州的船是直接买下的,重新漆了一遍,上边有个标识,好像是什么水上商帮的标识,漆上后水贼不敢打。
但——
兰陵渡口五成的船上都有这个标识。
丁一踮起脚尖,目光在人群中扫荡。
终于,她看见了一个梳包子头的圆脸小姑娘,那小姑娘脖子上挂了个长命锁模样的环,底下坠着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她走了过去,似无意地撞了下包子头的肩,低声说了句“抱歉”。
包子头眼睛一亮,问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可要坐船?”
“船家去何地?”
“姑娘说笑,自是客人去哪我们去哪,只是不知客人能出几钱?”
“银钱短不了你。”
“客人请随我来。”
包子头带丁一走上了岸旁的一处民宅,看摆设应是个仓库。
暗号对上,信物不差,书信印鉴皆在,丁一甚至看到了帮自己送信来的白鸽。
包子头一进仓库表情和声音都变了,眉眼下弯,唇角上扬开心道:“丁一姐姐!”
丁一抬手在她脸颊上掐了下说:“脸圆了。”
包子头本名丁十八,早些年也是天霄楼派进皇宫的棋子,跟在丁一手下做事,后来丁一假死调职到质子府,丁十八也在两年后跑到了兰陵渡口。
“丁一姐姐你的脸……”
“假的,没毁容。”丁一果断道。
她一路与旧识交接,那些个人看见她都要惊上半天,还有个当场哭了的,说自己少时倾心于她,现在看她这样,只觉过去自己是个瞎子。
丁一十分无语,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能把人丑哭的一天。
丁十八松了口气,她笑容灿烂道:“丁一姐姐,我跟你讲兰陵渡口这边可好玩了,人特别多,河鲜也特别多!鲈鱼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丁一含笑说:“好,不过你得等我去问问少爷有什么忌口,我记得河鲜一类的与很多药都不能同吃。”
丁十八知道的不多,只晓得要送丁一去星州,她挠挠头说:“少爷?哪位少爷?”
“嗯……这个,”丁一含混道:“总之是拿了国巫大人副令的,叫少爷就行了。”
沈谦给云临的那块儿令牌是他的副令,可以调动天霄楼除他以外的全部人手资源,令牌所代表的权力地位,远超乎云临所想,而其中蕴藏的深意,也足以叫丁一妄自揣摩。
云临休息在天霄楼开在渡口不远处的酒楼上,殿下比较倔,坚持要自己走路,丁一定制的轮椅完全没派上用场。
不过走得也十分累,只是从马车下来走到客栈,额上就出了一层的汗。
店家等候多时,饭菜凉了又做新的,鱼虾做起来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煮得浓白的鱼汤里翻滚着豆腐,浓郁而不腻味,鲜香味溢了满楼,云临也被勾起了胃口。
听闻殿下总算想动筷子了,三白眼睛一眨感动地要哭了,她扶着云临坐到位置上,自己站在他身后。
河鲜上了一桌,三白眼疾手快地把云临面前烤蟹端走了,她蹙眉道:“螃蟹性寒,你吃不得。”
云临放下了筷子,语气不悦,“哦。”
三白给云临盛了碗鱼汤放在他面前说:“等我们从星州回来,再过兰陵渡就是河蟹正肥的时候,到时候可以配花雕一起吃。”
殿下勉为其难地喝了口鱼汤。
丁一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个梳包子头的圆脸小姑娘,介绍道:“这是十八,负责接引我们上船。”
云临心情不大好,他施舍过眼神,扫过一眼后淡淡道:“知道了。”
丁十八下意识打了个嗝,她在丁一耳朵旁小声嘀咕:“这人真不是国巫易容的?”
丁一:“……”
话说云临刚刚的那一眼,好像真的有点像国巫。
丑得人各有各的丑样,美貌的人却多少有点相似,就跟大家公认桃花眼比三角眼好看一样。云临做了易容,遮掩了瞳色,漆黑的眼眸中毫无波澜,乍一看是有点像沈谦。
传说中的夫妻相吗?丁一心情复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