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辛喝了两日药,精神好了一些,他清醒后躺在床上,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天窗口。
两个窗口并排留在高墙上,四四方方,狭窄的只能伸出去一只手。
他盯着照进屋中的光线,有些纳闷,有君家孟家先例在前,他对云文载清理世家的手段勉强算得上了解。
先寻个罪名关进牢中,接着严刑拷打,将以往干的那点子破事全翻出来逼人招供,招完后将主犯悉数砍头,其余亲族流放,子孙后代皆记录在册不得入科举。
总之进了天牢就别想好皮好肉地走出去,一般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孟家家主——他妹夫,行刑那日他去看了,囚服下塞的是稻草,但外边看着并不臃肿。
孟家三郎脸色惨白,走路时腿脚不住地发抖,他戴着镣铐与枷锁,被刽子手推着跪下时玉辛没有听到声音。
好像那件囚服下塞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包稻草。
他盯着孟三郎的袖口,心想这人是怎么走过来的?甚至兴庆起甘奴早早投了井,不然她要如何熬过这刮肉之刑?
也正因为孟君两家的结局太过于惨烈,其余世家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反扑,而是赶紧销毁证据,但——晚了。
世家之间联姻紧密,孟君两家的倒台足够云文载抓住线头再扳倒一波了,世家干的破烂事太多,玉辛一个人要替往上数三代兜底,分身乏术。他这边埋云文载那边挖,玉辛早早知道玉家迟早有玩完的一天,他们欠的债太多了。
就像是一个等待刑期的死囚犯,玉辛看着醉生梦死的族人,一头扎进了酒色当中。
听说他们早早准备好了自尽的毒药,玉辛闭上了眼睛,太阳光照得太久,闭眼后也是一片橙红。
刑狱的人从不手软,也不怕人不开口,自己骨头硬就拉亲族来面前受刑罚,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在眼前哀嚎而无动于衷呢?
所以他为什么没事?
没受刑不说还吃好喝好,手上的药闻着也价值不菲。
玉辛想不通,他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却也不是赶着找死的人,有人愿意这么晾着他,他也乐意被晾着。
天牢里吃好喝好,不用应酬也不用操心玉家上下,几日过去玉辛居然胖了一圈,脸颊上看着有些肉了,
禁军统领来提他时一脸难以置信,最后只能归功于三白开的药好。
玉辛神色淡然地跟在他身后走出门,在他少时,玉家还掌权的时候他曾进过两次天牢,一路上踩着毯子,鞋上没沾顶点灰尘血腥,左右点炉熏香,将刑房装扮得富丽堂皇。
好比现在的云临。
审训的隔间里,云临身上披着狐裘坐在太师椅上,手腕上的佛珠松松垂下。
刑房里的血腥味儿让特意点的艾草熏香冲淡了,红泥火炉上煮着热茶,一旁放了罐蜂蜜,散发着甜香。
玉辛咳嗽了两声说:“殿下好雅兴。”
云临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淡淡地,没什么情绪,“看样子玉家主这几日过得还不错。”
桌案的对面留了空位,玉辛扶了下椅背,坐了下去,他反问说:“现在还有玉家吗?”
他刚入狱时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暗牢中,分不清时间,而后又昏了一段时间,最近几日换到能看到太阳光的地方,掰着手指算算已过去了五个日夜。
玉辛不对家中的几个叔伯弟兄抱希望,没事的时候玉家都不定能在他们手中撑过半个月,更别提出了事。
果然,云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抬手挡在脸钱,发出几声不甚清晰的笑。
刑狱安静到落针可闻,乍然出现的笑声活像是闹鬼,云临撑着下巴,对身侧的人抬了抬手指。
贺云立刻将捧着的一打供状摆在桌上。
玉辛闻到了血腥味儿,他扫过供词上的血指印与同僚的名字,微眯起眼睛开始看供词。
一盏灯摆在了桌上。
油灯照亮了桌上的供词,一笔一字记录下玉家的罪名。
最上面那一张是“结党营私”,第二张是“刺杀皇室”,第三张是“以权谋私”,第四张……
罪状依照时间顺序排了四十六张,罪名一张比一张严重,最后一张写的是“谋害先皇”。玉辛眼睫颤了下,先皇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他那时候才刚出生,知道的不多。
大概是先皇在时就有推翻世家的打算,可惜他输了,输得那般凄惨,让一条白绫活活勒死,仅剩的儿子也没能逃脱追捕。如果知道云文载能做到现在的地步,他们还会选择害死先皇吗?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从决裁者的位置跌落。
“罪臣无议。”玉辛嗓音沙哑,说完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云临吩咐说:“给玉家主倒杯茶。”
炉火上汩汩沸腾的茶水倾入瓷盏,一口下去能将嗓子烫掉一层皮,玉辛不至于自己给自己上刑,他道了声谢,打算等茶水冷了再喝。
“玉家主不妨在看看这些。”云临示意贺云将四十六张供词收走,然后换了打新的。
这一打看着要薄一些,干干净净只写了供词,不曾有人画押。
这才是云临提审他的目的。
早先的四十六张供词不过是为告诉他“数罪并罚已够株连九族,不缺你一项罪名”。
这一打供词多跟昭泽之战相关,玉辛看得很仔细,确定只是几大家在战中吞没饷银,私换兵权,欺上瞒下后他松了口气,拿过一旁凉透了的茶盏喝光茶水,润了润嗓子后伸出一只手道:“笔墨和红泥。”
守在一旁当门神的禁军统领瘸了下,这认得也太容易了吧?他不禁回想起那边上了重刑,剜肉磨骨才肯画押的另一位家主。
“不过这张供词有点问题,”玉辛又抽了一张供词出来,指甲略长的手指指着其中一行字道:“颜意思说错了,信物不是红锦鲤木雕,而是一枝牡丹花簪,那枝牡丹花簪后来做了颜十七的陪嫁。”
颜十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不是他的妻子,是颜家放进玉家的眼睛与手。
玉辛没有一点卖亲家的羞愧,他极为平静地提笔蘸墨,在供词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受伤的右手还没完全长好,但他画押的手丝毫不见抖得,写完还满是歉意地说了句“手伤未愈,字迹难免有变,殿下见谅。”
禁军统领服了。
玉辛对玉家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大包大揽了旁人的份,找死的决心一览无遗。
云临走得时候问他,“玉家主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玉辛站在狱门旁边,忽地想起他曾经跟云临说过话,是很多年前云临还小的时候,似乎是在颜家的私宴上,这孩子被颜家请了过去,观美人案。
他不喜欢世家玩的那种调调,但身在其中无可避免,去了也不看不听不说,唯有一次管了闲事。
“看着扫兴,将他送出去。”
那个“他”就是云临。
玉辛拢了拢袖子,眯了下眼道:“罪臣想向殿下求个恩典,罪臣死后,请殿下派人将罪臣挫骨扬灰,散在风里。”
他没什么好求的,四十六张供词钉死了玉家,如果没有四十六张供词,他或许也会像旁人一样硬扛着,为了玉家流进一身的血。
所有在意的人皆已亡故,有人含恨而亡有人挫骨扬灰有人葬在深井。他的父母由他亲自收敛尸骨,埋于祖坟;他的爱人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他的妹妹已有人代为安葬,宿在菩提树下听一世佛音。
虽对世间有愧,然仍有幸安然赴死。
云临点了下头说:“好,我知道了。”
玉辛又在天牢里待了半月,病与伤都大为好转,但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的,他仍住在看守住的房间,每日望着窗口发呆。
玉家体量庞大,即便有那几十张供词也要好一些时间清理,有些摸不准的事免不了要用到玉辛,为此他才能多活几日。
窗外的光一日一日变得温暖,牢狱外草木萌发,玉辛看着窗口,走到门口斯斯文文地问狱卒说:“可是到了立春时节?”
他对罪行供认不讳,免了不少事,三殿下又特意下令关照过,故狱卒对他还算客气,闻言说道:“二月二十一,九日前立春。”
春来了啊……
因地理位置,荒泽的春天总来的比旁的国家要晚一些,要等过了立春后才会有枯木逢春复苏的光景。
这年是正启二十一年春,六朝望族、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的玉颜二家轰然倒台。
而曾以文采风流,公子无双闻名于世的玉家家主,也在狱中以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荒唐可悲的三十余年人生。
许是因玉辛的配合,玉家的结局相较于君孟颜三家还算不错,没有大张旗鼓地拉到集市上砍头,得了个还算体面的死法,死后也有人收敛尸骨,余下的子弟也不至被扔到极北之地放牧。
玉辛招供时玉家上下骂他没骨气,折了先祖的颜面,待他死后转头看看颜家后人的结局,又热泪盈眶跪谢家主大义。
何其荒诞。
至此,五大家只剩下盛家一根独苗苗,在颜家抄斩的那天,盛家遣人替他们收拾好尸骨,安葬进祖坟。也算尽了几代姻亲的责。
第二日,盛家上下情愿献财于朝,分田于民,告老隐居,并写下家规,勒令子孙后人皆不入朝。
陛下应允了。
这年春日蒙着的肃杀终于散于无形之中,碎玉落了一地,所唱所叹,尽埋于青史当中,留待后人评说。
只道是熙熙攘攘繁华三千里,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