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荒泽的春日迟迟迈出了脚步,施施然地带来了暖意。
冰雪消融,微雨落下,云临打着伞走在街上。
身旁是亦步亦趋的曲少荣。
三白给他开的药有些疗效,这人年后清瘦了许多,有些过去翩翩公子芝兰玉树的模样。
曲少荣抱着旋风叶卷,宽袖盖在书页上,以防让雨淋了墨,同时臂弯里卡着一把伞。他打的那把伞颇大,再怎么歪歪斜斜也能将他悉数罩在伞下面,就是有些挡视线,让他步子慢了又慢。
不过不要紧,因殿下走得也很慢。
这条街上没几个人在,园宅的主人们多半让抄了底,死了一小半,流放了一大半,剩下活着的在跑路与苟着间反复纠结,关了宅门闭不见客。
刚过了一季而已,已萧条得不像话,路边野草丛生,不知名的野花弯着细长的茎,垂下白色的花苞。
云临不大喜欢雨天,潮湿阴冷,闻着一股霉味儿,同样他也不太爱这样的景。
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的王府在这儿,马车在路上陷了轮子,想着路不算远,干脆下车走去王府。
泽王府最近好热闹,陛下将清理玉颜两家的事全权移交给三殿下,朝中与此事相关的官员需得找云临——别院不让去,殿下嫌人扰他清净,养着的“美人”不知道是个什么金贵名,说句话殿下就觉得打扰人。
曲少荣便提议说挪到王府吧,空着也是空着。
殿下每日在霄城奔波,别院,皇宫,泽王府,天牢,御史台,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倔强在每夜亥时前赶回别院。
有几分当年沈谦卯时起子时休的作风。
他这样奔波辛苦,沈谦看着心疼,干脆替他办些事情,早些日玉颜两家的供词,大多是沈谦整理出来的。
荒泽没多少人见过沈谦,明昭国巫上战场时多待鬼面,世人皆传其青面獠牙,天赋神力,传来传去成了个奇形怪状的、奇奇怪怪的……反正没个人样。
也方便了沈谦在大都露面,大都官员只当他是云临亲信幕僚,称呼他为“先生”,云临将这个称呼听了去,也揶揄地喊他“先生”。
先生清风霁月,相貌气度皆为不凡。刑狱的官员看他一袭白衣曳地,足不染尘埃,分外纳闷。这么一个像大宗门出来的修士,就算拿了金银或依照其他什么到三殿下身边,也应是做护卫,怎么被三殿下派到刑部了?他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知道世家那些的地方要查,看得清谁在使诈吗?
刑部官员欲言又止,看向云临的眼神写满了不赞同。
云临笑吟吟地说:“事情就拜托给先生了,本宫去一趟宫中,晚些时候再来。”
刑部众人心如死灰,再来啊?那行吧,三殿下慢走。
至于这位先生……能怎么办?三殿下让他给这儿刷功绩,他们陪太子读书的,认命了。
三个时辰后,云临悠悠回来接他家先生回家吃饭。
之前还一脸慷慨就义的刑部官员哒哒相送,眼神热切地看着沈谦,就差拿个小手绢挥了,“先生明日早些来啊!”
沈谦连明昭都管了,区区一桩抄家案,还不至于让他感到为难。
上了马车后,殿下打趣说:“刑部这些人怎么跟长春院招呼客人的姐儿学起来了。”
沈谦扣住他的手腕问:“你怎么知道?”
云临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压低声音说:“去找相好偷情啊,先生闻闻我身上有无脂粉气?”
脂粉气是没有的,只有一股松烟茶香。
也不知是跟谁偷情时染到身上的。
总之,沈谦就以云临幕僚的身份,在大都官员间口口相传。
三殿下身边有个幕僚,年轻,长得好,武功高,有能力,最重要的是——疑似未婚。
看陛下的意思的极为看重三殿下的,可三殿下被他带回的“绝世美人”迷得五迷三道,天天往别院跑,不是没人给云临送过人,男的女的都有,一个不落地哪来的送哪去。
殿下声称内子善妒,收下就是害了美人的性命,他说这话时笑得一脸甜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看重家中人。
这事还有人跟沈谦提过,那人是这么说的:“下官有个不情之请,看先生是与殿下相熟,不知晓先生可知‘乔女郎’?殿下为了女郎留恋别院,说出来总不大好,先生若能在殿下面前劝诫劝诫,也是好的。”
事实上他们内部一直祸水祸水地乱叫,但沈谦毕竟是云临身边的人,这么称呼容易被得罪人,干脆取了个代称,乔女郎。
乔女郎本郎·沈谦:“……”
让妖妃劝昏君少宠幸妖妃,大都官员的想法真别致。
不过这事也怨不得他们,毕竟没人知道这位芝兰玉树、手段过人的先生就是迷得殿下神魂颠倒的“妖妃”。
“妖妃”一脸冷漠,拒绝了他们,表示这是三殿下私事,他等不应插手其中。
总之殿下那边行不通,只能往殿下身边的人身上使力,曲少荣已娶正妻,他的妻子与他相识于微末,极得他尊重,行不通;十荒成员……他们一般内部消化;殿下身边的医女,也嫁人了,又不能给她送面首。
正愁着呢,眼看冒出一个沈谦,大都官员喜极而泣,总算能跟殿下搞点姻亲关系了!
沈谦活了二十来年没遇见给他说亲的,刚开始听那些官员谈自己的女儿、妹子、侄女相貌品学如何出众,硬是没反应过来。
“我家那姑娘啊……性子温婉贤淑,前些天她娘亲病了,衣不解带在窗前足守了五日,瘦了一大圈。”
“说起来我妻家的侄女也到了及笄的年纪,不是我说,我那表侄女相貌随她母亲,当年大都内万人求娶的陈十娘!”
沈谦眼观卷宗,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群官员里里外外把自家姑娘夸了个遍,接着眼巴巴地去看他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先生着白衣,罩青衫,长而白的手指翻过龙鳞卷,一个眼神都没递过来。
刑部尚书:“……”这么一衬感觉他们好不务正业。
“那个……先生。”
沈谦抬起眼睛看了过去,他的眼眸颜色很深,是常人难有的漆黑,不笑时看人显得很不好惹。
刑部尚书推销自家闺女的话咽了回去,出口成了“一直先生先生的叫,还不清楚先生姓甚名何呢,敢问先生贵姓?”
沈谦想了想道:“免贵姓沈,单字让。”他总不好意思说自家姓乔,否则“妖妃”的身份他今日就能坐实了。
沈让这个名字是当初云临去星州治病时胡扯出来骗辄先生的,眼下正能捞出来用。
“好名字,”刑部尚书夸了句,到底是没忍住搓了搓手,“不知道沈先生是否婚娶?下官家中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尚未有婚配,沈先生可有意——”
“无意。”沈谦脱口而出。
刑部尚书:“……”
在场其他官员:“……”
沈谦拒绝地太果断,两个字斩钉截铁,利落地把人听懵了去,刑部尚书脸色有些挂不住。
“内子善妒。”沈谦反应过来,他抬手按在额角揉了揉,眼睛往旁边飘了下,似是有难言之隐。
又善妒?怎么跟三殿下一样,都娶了心窄的妇人?
沈谦抬手在颈侧按了下,他苦恼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妻年少,他家富贵,自幼娇养着长大,心性顽劣缠人,万看不得我与旁人有接触。”
他的手指缓慢地从领口移下,齐整的领口让他揉皱了些,稍稍往下滑了两寸,露出……半个牙印?
诸位大人目瞪口呆,眼神不住地沈谦脖颈上瞥。
沈谦像是才发现自己揉皱了领子,耳根漫上一层薄薄的红,他赧然拉上领子,又念了句“我妻年少”。
得,看这表情也是位享受“妒妻”的主。
刑部众官员心中腹诽连连,三殿下忙完了王府的事,又赶到了刑部来接沈谦,他拎着让雨打湿的袍脚,推门进屋。
“诸位大人在聊什么?这么热闹。”殿下随口道。
沈谦看向他苍白的脸,蹙起眉说:“雨还没停就过来了?”说着给云临递上一杯热茶,“暖一暖手。”
好家伙,怪不得人家是心腹,这操心劲他们可比不上。刑部尚书暗自想着,起身给云临行礼,笑容可掬,“说沈先生呢,我们这群人看沈先生身边没个人照顾,想着给沈先生做媒,不想沈先生说自己已有婚娶。”
“哦?”殿下按下手示意他们都坐下,并饶有兴致道:“沈先生是这么说的?”
沈谦:“……”要完。
刑部尚书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何关系,听殿下开口问,立刻复述说:“是啊,殿下应该也知晓吧,沈先生说他妻自幼娇生惯养,年少顽劣——”
殿下捧着茶盏,“呵呵”笑了两声,“年少?他妻已有二十。”
刑部官员哑了,二十还能算年少吗?
沈谦试图挽救,“我妻少时体弱多病,需要我时时照看,故在我心中总错以为他还年少。”
这不算谎话,事实的确如此。
云临低头喝了茶,算认了可他这句解释,并意味不明地说道:“他妻善妒,各位大人莫给沈先生做媒了,不然他妻要打翻醋缸,跟沈先生好生闹。”
一官员闻言笑说:“此事断然不会传到沈夫人耳中,还请沈先生放宽心。”
沈谦:“……”已经知道了。
云临也跟着笑,他放下杯盏,手搭在沈谦的肩上,“时候不早了,外面下着雨,今日便到这里吧,各位大人早些回家休憩。诸位大人辛苦,等此事终了,本宫再在王府宴请诸君。”
“不辛苦不辛苦,殿下慢走。”刑部官员们连声道。
殿下带着他家“妒妻”走了。
上司都发话可以早退了,自没有主动留下忙活的道理,刑部众官员收拾起摊在桌上的文书卷宗,待收拾到沈先生那一块儿时,忽地有人问:“说起来刚刚殿下来,沈先生是递了一杯茶的吧?”
刑部尚书瘫坐在椅上,他的地位,断不用去做这些收拾卷宗的活计,现是扣着手指回话,“对啊,你说你们,没一点眼力劲,殿下进来也不知道奉茶。”
刚才问话的小官员颤颤巍巍道:“咱们这儿没备多余的杯盏,壶里剩下的茶水刚让沈先生倒走,殿下来的时候沈先生递过去的那杯茶,我没看错的话是他自己喝了一半的。”
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
你说什么玩意儿?
沈谦的马甲摇摇欲坠——他自己害的。
刑部众官员在震惊中用沈先生对比起“乔女郎”,明昭带回来的,没错;绝色美人,呃,也能算吧;住在乔宅,每天跟着三殿下早上来晚上回,备受恩宠。
他妻二十,三殿下今年二十。家中富贵娇生惯养,荒泽皇室可不就是六国顶尖的富贵人家,三殿下自幼最受宠,不正是娇生惯养?幼时患病少时体弱——不用比对了,是三殿下没错了。
现在再想想三殿下那句“他妻善妒,各位大人莫给沈先生做媒了,不然他妻要打翻醋缸,跟沈先生好生闹。”顿时觉得满含深意。
当时回话让沈谦放宽心的那名官员脸色绿汪汪的,如果沈先生真是那位“乔女郎”,三殿下真是沈先生“善妒的妻”,那他们可真是太会找死了。
刑部一时鸦雀无声。
“……”
半晌,年过半百历经风霜的刑部尚书咬咬牙说:“刚才你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听见,懂吗?”
一屋人忙不迭地点头,纷纷表示自己已聋已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但等第二日三殿下又送沈谦来刑部后,他们的眼神总不自觉地往沈谦和云临身上飘。
哇,沈先生这身衣服跟殿下身上穿的的料子是一样的。
三殿下说话时手一直搭在沈先生肩上。
沈先生说殿下昨夜只睡了两个半时辰。
三殿下知道沈先生不爱吃笋。
沈先生拦着殿下不让他喝酒。
刑部官员跟在猜折子戏里的杀人凶手一般,一天天盯着云临和沈谦试图从他们二人的相处中找到蛛丝马迹,以证明沈先生就是那个祸水乔女郎,殿下就是那个善妒又顽劣的妻。
然后每天等殿下带着他家沈先生走后聚众分析,言之凿凿嘶声力竭真情实感。
有一日来询问进度的禁军统领:“……”这个刑部不太对。
沈谦不是没发现不对,可刑部留下的这群人都是云文载的亲信,跟云临站一边的,况且他们也只是私底下交流,没往外嚷嚷,沈谦就干脆当做没发现。
云临在刑部待的时间少,那些官员又比较怂他,他在的时候一般比较老实,不闹。
一直到后来,外头柳枝丰茂杏花吹满头的时候,事情悉数收尾,殿下坐庄在王府宴请刑部上下,有喝多了的小官员捏着酒杯,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个秘密。”
殿下被人揪了把袖子,他转过脸看见喝蒙了的刑部侍郎,捏着酒杯闷下去一口清水,学着人压低声音,“什么秘密?”
“沈先生就是……就是乔女郎!嗝,他跟殿下……这个这个……情深意重!嗝~”
云临:“……啧。”
年轻的刑部侍郎似乎是喝多了认错了人,他嘀嘀咕咕道:“川儿,我跟你讲绝对是真的,嗝,你不信……不信,也是真的!”
川儿?云临想了想,依稀记得刑部是个有统都官侍郎名字里带川,好巧不巧穿着官袍过来,跟他外衫的颜色有些相近。
云临正想着,就见统都官侍郎找了过来,一样的年轻,个子略有些高。他听见同僚口中碎碎念叨的话语,瞬间脸色一变看向云临,忐忑道:“殿下……”
“没事,都是实话,没什么不能说的,去找下人要点解酒汤。”殿下温和道。
统都官侍郎:?
您就这么承认了吗?
喝醉的刑部侍郎现在认得人了,抓住同僚的袖子嚷嚷:“我就说是真的吧!”
这一声语调有点高,幸好是晚宴快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喝的有点多,没几个人听清他喊了句什么。
统都官侍郎抬手捂住同僚的嘴,对云临露出尴尬的笑,“他喝多了,我带他下去醒醒酒。”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走了。
旁边有人哼哼唧唧说:“咱们两位、侍郎,嗝,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不似亲兄弟更胜亲兄弟,嗝。”
酒嗝会传染吗?殿下看了眼手中酒盏里残余的水迹,又瞥了眼被团团围住敬酒的沈谦,偷摸去拿桌上的酒壶。
一只手精准地按在了酒壶上,淡青的袖子遮住手背,露出的指腹内有一处小小的红痕。
云临眼睫颤了下,他松手坐回去,低头看着装过清水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