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在黄昏时刻,荒泽这时候已昼比夜长了,身为请宴的主人家,云临居然是第一个出门的。
他不想住在王府,要拉沈谦一起回别院。
出门的时候云临看了看天色,拉着沈谦的手漫无边际道:“古书上说这时是逢魔时,黄昏封刻……”
尾音缠绵喑哑,不知他是不是偷喝了酒。
身后刚跨出门槛的刑部尚书疯狂咳嗽,云临笑了起来,转过身对刑部尚书作揖,“这段时间劳烦大家照顾。”
“不辛苦不辛苦。”
“是殿下多加照顾我们。”
“还有沈先生。”
云临对一众官员挥了挥手,扶着沈谦的手臂上了马车,他枕在沈谦膝上,问道:“你喝醉了吗?”
沈谦没说话,过了会儿后他道:“或许。”
暮色洒在婆娑的树影上,路边栽种的花簌簌落在打开的车窗内,云临忽地坐直了,一本正经道:“我们私奔吧。”
沈先生的妻年少,顽劣爱闹。
当真是爱闹,沈谦摸过他妻的下颌,摩挲出一片红意,他微垂下脸与云临额头相抵,答应说:“好。”
私奔这种事玩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跟蓄谋已久,云临在书房内找到他早就备下的路引文书与一袋金叶子,叼着蜜饯,转开了花瓶。
密道乍然出现在眼前。
沈谦喝完了醒酒汤,揉了揉额角说:“现在就走?”
“之前回来时就说干完这一票就走,”云临把自己描述成强盗,他抽出令符咕哝说:“陛下算计我呢,他手里攒玉家颜家的罪证攒了两年,一直拖着不办等我回来交给我。你说他是想给我添功绩还是想让人请愿封我为太子?我猜二者都有。”
殿下言之凿凿,“你信我,明天陛下就得发难。”
云临一边一说一边翻出纸笔,沈谦走过去研墨,云临看了一眼他的袖子说:“青衣捧砚。”
沈谦在他眉心敲了下,“胡闹。”
殿下有些想一出是一出,他明明没喝酒,却跟酒劲上头,拉着沈谦胡闹。
沈谦好笑地看着他,云临这段时间确实累,偏头痛发作整夜整夜睡不好,第二日还要爬起来去刑部,跟他说最多的就是“不想起”。
“辛苦你了。”沈谦揉了揉他的发顶,嗓音温柔。
云临写字的手颤了下,字尾拐了个大弯,他迅速删减想写的话,两三字结尾,然后将笔一扔拉过沈谦,进了密道。
私奔玩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连丁一与丁九都不知道,一直到第三日,宫中派人来寻殿下入宫,丁一才在书房找到了留书和压在上面的十荒令。
她捧着留书,一脸为难地将其教给内侍说:“殿下他……出远门了。”
内侍觑着信纸上的内容,牙疼得厉害。
只见上面写着:治世辛苦,不堪劳务,特携妻远游,归期不定,勿寻。
云文载看着这一行字,又砸了一个杯子,他瞪着内侍送回来的十荒令,心中冒火,挥手招来十荒的暗卫问:“我不是让你们盯住别院吗?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暗卫挠了挠头,“我们确定没看见三殿下从别院出来。”
“他还能插翅膀飞了吗?!”云文载怒道。
远在无相寺念经的智慈和尚打了个喷嚏,深藏功与名。
***
依靠修葺府邸时留下的密道,云临和沈谦成功从大都离去,他二人一路向北,追着春天的脚步走到雪原,北原的冰雪让这个地方好似只有冬日,一直到夏至时令,北原才将将有冰雪消融,生出些嫩芽。
他们在这里遇见了东明戏班,一出唤春聚满了北地为数不多的居民。
恰逢戏班的鼓手在冰河河面摔断了手,云临自告奋勇,并带上沈谦,一夸他祭舞跳得好。
唤春里春神跳的舞本就是祭舞演化而来,那张木制的春神面具也与天霄楼国巫的面具有许些相似,更巧的是在跟班主的交谈中得知,最初编这出戏的人正是明昭人。
班主是个相貌十分美艳的女子,腰间缠绕着长鞭,她收下云临金叶放在牙间咬了咬说;“先说好,要是有人到喝彩可怨不得我。”
结果彩排一次后,云临开始后悔来凑这趟热闹,班主则试图留下沈谦当东明戏班的台柱,不惜用武力。
结局不出所料,沈谦又一次跟云临连夜离开了北原,直奔边陲进入北周,路上云临买了个幂篱给沈谦扣上说:“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沈谦也有些不解,“过去很多人怕我。”
“不对,”云临摇了摇头,“再过去一些,在你还不是天霄楼国巫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喜欢你了。”
只是见了一次面就肯给他打掩护的谢容,违背祖令费时费力在天霄楼下开密道的凌霄,教他派兵布阵的钟家父子……
很多人都喜欢他啊。
云临坐在台阶上,仰颈看着沈谦,认认真真道:“我家谨让,真的很讨人喜欢啊。”
破庙前的长阶迎着斜阳,台下野花盛开,一派好景。
九月,沈谦和云临从北周去往天衍。
这一路十荒的人都没能找到他们,一时有月满西山从中作梗,二是云临和沈谦没有固定的路线与目标,纯粹随心所欲,想到哪走到哪,行动路线曲折离奇。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有些刺目,云很淡。
老牛拉着板车慢慢走在乡道上,赶车的人带着斗笠,青衣雅致。板车上躺着一个人,枕着包袱,一只手挡在脸上,宽大的袖子盖住脸。
板车擦洗的还算干净,边角处塞着两根不易察觉的枯草。
秋日晒太阳委实舒服,云临侧过身,给自己翻了个面,并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吟声,像是晒太阳晒得困倦的猫。
沈谦盘着腿,手上捧着一本旧卷。
天衍是个四季如春温暖湿润的好地方,下雨也不显得阴冷,冬日偶有一场雪也轻飘飘的。
云临在山上买了一套宅院,地方不算大,下山的路也不怎么好走,但景色极佳。小院正位于山腰处平台上,院口生着一株枫树,红叶甚美。
确乎有些隐居的意思。
这样的地方,云临能待在屋内与沈谦煎茶对弈,消磨一整天。
没过多久丁九和丁一也到了天衍,她们在沈谦云临离开荒泽后去帮古希舟办事,听闻他们在天衍,便顺着地址一路找了过来。
不得不说丁一和丁九的到来极大改善了云临的生活,最起码厨艺吊打他和沈谦一大截。
丁一学去了他们常在荒泽吃的铜锅烫肉,外头一下雨或是落雪,他们就在屋中撑起铜锅,煮一锅热腾腾的饭菜。
她们前脚来后脚三白萧木也跑到了天衍,云临问她来时有没有被察觉,别把十荒的人引来了。
三白眨了眨眼睛说:“我跟陛下说去星州养胎,到星州后再来的天衍,你放心吧。”
云临手里的茶杯掉了,他的视线下移,罕有地结巴了,“你说、养胎?!”
三白挺了挺腰,显现出略微鼓起的小腹说:“对啊,五个月了,不显吧。”
“你养胎跑什么!”殿下气得半死,“不去星州找师父跑我这儿,山路这么难走你也不怕出事。”
三白淡定地指挥萧木给她涮肉,红油辣汤浸透肉片,她摇头道:“师父有心理阴影,找他还不如找个有经验的接生婆,我家这崽子挺乖的,生出来给你玩。”
“…………”
玩???
云临受到了惊吓,看三白的视线如临大敌。
在天衍住了几个月山居的殿下在三白来后赶紧购置宅院,请城中出名的稳婆,并给星州传信。
一时间分不清三白肚子里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家中的醋缸碎了一地,酸不溜地问:“你这么喜欢小孩儿?”
云临翻看着十产论、妇人良方,没听清,过了会儿他说:“你妹妹要在鬼门关走一出你怕不怕?我在宫中待过,妇人生产九死一生。”
沈谦将他的医书夺走,几本摞在一起说:“这些书应该给萧木看,而不是给你看。”
“他已经背下……”
医书被沈谦扔走了,云临从椅子上起来,他晃了晃沈谦的袖子说:“我就是害怕,你不知道我有多少兄弟姊妹早早死在母亲腹中。”
沈谦微眯起眼道:“这么关心别人家的孩子,要不也给我生一个?”
云临:?
谁生,你再说一遍。
“生不出来,要生你自己生。”殿下冷漠无情道。
沈谦捏着他的下巴,轻声道:“妾也想给郎君生个孩子。”
到底是谁总犯病?云临无奈,安抚地在沈谦嘴唇上亲了一下。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用力按下,云临只觉嘴唇上一阵刺痛,铁锈一样的血腥味传到了他的口中。
云临吃痛,闷哼一声气急败坏,“今天上元,一会儿还要出门,你怎么不干脆在我脸上咬一口。”
沈谦抬手用指腹擦掉嘴唇上的血迹,斯条慢理道:“好啊。”
云临:“……”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欢笑声与烟火色在九州大陆的每一处街市响起,从江湖到朝堂,灯火璀璨,如星河垂落。
云临摸着脸上的牙印,认命地去找面具。
屋外暮色渐渐落下,府里其他人早早跑到了街市上看灯看人,闹成一团。府中主人找了一圈没找到面具,转头看到罪魁祸首悠然倚在朱栏前,顿时气得牙痒痒,大步迈过去在沈谦脸上也咬了个牙印。
院门外烟火绚丽,于夜幕下倒映在眼瞳之中,是他曾日思夜想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