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一直到大都城门前才停下,这一路方正过得筋疲力尽也分外恐惧,从一开始他的带的人马就能轻松解决,到后来天霄楼、月满西山出手,十荒登场,到最后竟然连枭骑都冒出来了!一路上死士刺客多如牛毫,方正也算是见识到了云临有多不择手段和疯狂。
以及沈谦能动用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如果云皇执意要给殿下身边塞人,沈谦会做什么?他又能做到哪一步?方正一脑门的官司。
殿下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人呢?
方正百思不得其解。
云临回大都时天色已晚——他故意拖到这个时候进城,殿下抬头看了眼沉下的夕阳,懒散道:“舟车劳顿,我身体不适,进宫拜见的时明早再说,方大人自便。”
方大人带着被无视的内侍麻溜滚回了皇宫。
云临则喜气洋洋地拉着沈谦往巷子里走,看不出有一丝“身体不适”的样子,道路上的雪被轻扫干净,白墙黑瓦,红枝探头。
“还没有封王,所以没挂牌匾。”云临推开院门,对沈谦眨了下左眼,“我想你会喜欢这里。”
府中建造与乔府类似,原先那些过于精巧绝伦的建筑与假山楼台都让人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竹林与芦苇,红蓼石蒜艳丽到肃杀。
大片的浅泊上竹桥曲折,隐约可见古朴的檐角,坠着青铜铃铛。
“还不错,不枉我花的银子。”云临转过身面对沈谦,他披着狐裘,下巴埋在毛绒绒之中,看着也像某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这院子完全是云临按照沈谦的偏好修葺的,他在天霄楼长大,审美也被养成了天霄楼那般冷淡简约的——这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这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人海茫茫,能从找到一个合乎心意的,该有多难?要么说知己难求,沈谦抬手碰了下云临的耳垂,他温声道:“哪有人这么修府邸的。”
“可你喜欢。”云临走过青石路,府邸修建的图纸是他亲手画的,哪里有密室哪里有能藏人的假山,皆是他一手设计,他踩过积雪,混不吝道:“或者干脆把这里当作别院,改明我再求父皇赐我一座王府——这么一想还真不错,刚巧没挂匾,你觉得叫什么好?沈府?乔宅?”
他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起来,“或者叫藏娇?醉倒云间?”
小亭立于湖水当中,云临画图纸时一看就没想过来客要怎么办,房屋建筑少得可怜,却也极舍得用地。
走廊正对着湖水,临近湖的那一面房屋没砌墙面,中间只用梁柱做成,室内光景一览无余,同时在屋内也能尽情赏景。
沈谦扫了两眼说:“一边开墙一边烧火龙,你是热还是冷?”
天色渐暗,云临随手从屋中取下挂灯拎在手中道:“带你去看我们住的院子,跟乔宅的有些像。”皆挨着竹林,清幽宁静,唯一不同的是种得竹子不同,荒泽的竹子耐寒性更好,冬日时覆着一层银白,像是镀了一层银霜。
云临像是炫耀自己收藏的小孩儿,他带着沈谦在别院内逛了个遍,最后才意犹未尽地和沈谦回房。
在下人房蹲了许久的侍从们纷纷走出,烧火的烧火,煮茶的煮茶,做饭的做饭。
丁一和丁九将从明昭带来的衣物用品收拾进衣柜,云临则坐到主院见一见他将来的从属。
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他过去在荒泽的下属,留在荒泽替他打理产业,一部分是十荒抽调出的,还有些是这些年阴差阳错捡的。
云临看着面前体态丰腴白嫩的男子,良久无言,半晌后他说:“少荣,我记得你过去不长这样。”
曲少荣,三殿下的第一狗腿子,昔年云临在大都内横行霸道他没少出力。曲家是商户出身,抓住机遇突然富起来的,因被大都某世家看上了家财,随意找了个理由全家入狱。只有一个曲少荣被云文载救了出来,这人是个行商奇才,比云临大三岁,脑子灵光人又聪明,云文载赏识他,将他送到了云临身边。
六年前云临从荒泽离开到明昭为质,他本是要跟着一起去的,云临却说他跟去明昭纯属浪费,让他留在荒泽好好做生意,争取给云临的那点家底翻十翻。曲少荣做得不错,此次云临大肆修建府邸,花钱如流水,全是曲少荣掏的钱。
唯一的问题是云临走得时候曲少荣还是个略有些消瘦不拿正眼看人的俊俏美少年,如今家财是翻倍了,他的体量也跟着一并翻倍了。
曲少荣用力吸了吸肚子,腼腆说:“你嫂子手艺好。”
云临:“……”
他看出来了。
曲少荣那张一戳一个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道:“听闻殿下带了位绝色佳人回来?”
沈谦在后院休息,这一路最劳累的除了方正外就是他了,云临甩手将十荒甩给他调令,伏诛刺客的事他没少出力。
云临怀揣着吓所有人一跳的心态,含笑道:“岂止绝色。”
曲少荣没看到人,只是点头说:“看你大张旗鼓地修院子就知道了,你有空了将人带出来看看,你还没见过你嫂子呢,明后两天带你见见。对了,到时候你可要帮我证明一下,我过去也是美名动京都,俊俏过的。”
云临意外道:“你是说你是在发福后认识现在妻子的?嫂夫人可真是心性通透。”
“什么?”曲少荣没反应过来。
云临嘲讽道:“知晓红颜不过枯骨,能看上你这副尊容。”
几句埋汰打趣后,曲少荣不露声色地松了口气,还能开玩笑,起码云临表面上还拿他当兄弟。
不过即便云临拿他当真兄弟曲少荣也不敢不拿云临当主子,他送上了这些年的账本和铺子庄园名单,给云临汇报积累下的财富。
云临拍拍身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金矿一条,铁矿两条,玉石矿一条,咱这么些年来全仰仗这四条矿,”曲少荣啧啧两声说:“陛下当真是看重你。”
“那又如何,我只想当个富贵闲王。”
曲少荣笑呵呵道:“是吗?过去都说自己要是体魄与常人无异,便争天下共主之位,做一世明君,立不世之功。”
云临不想自己还有这般黑历史,他揉了揉额角说:“少不更事,胡言乱语,以后莫要提了。”
曲少荣淡定点头,正准备继续往下说账本,忽地脑袋九十度大转弯,差点把自己脖子给扭折了,“等下,你说真的?陛下这么看重你,十荒令都交给你了你说少不更事?”
“小时候赌气的话罢了,”云临摩挲着略烫手的杯盏,低头轻笑,“天下共主不及命重要,命不及某个人重要。”
云临若是说自己是看透纷争曲少荣只会当他在胡扯,可他若说自己为某个人痴迷,那曲少荣就不得不信了。
姓云的都一个德性,喜欢上一个人能用上命。
曲少荣心有戚戚,“陛下会理解你的。”
云临漫不经心地喝茶,他随口道:“他要是不同意我家那位能闯进宫跟他抢人。”
曲少荣:?
曲少荣:“皇子妃武功很好?”
云临会想起来大都的路上,沈谦切刺客如切瓜的场景,喝了口茶压压惊,他心有余悸道:“何止,打我十个不费力。”
曲少荣:“……”
别说,他现在对那位皇子妃的好奇度攀上了顶峰,云临的眼界高到京都第一舞姬都看不上,这是从哪冒出来一个人让他肯为其放弃皇位?打十个云临不费力,某个隐世门派出来的人?
二人一边闲聊一边说正事,夜幕艰深,云临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了,明日等我从宫中回来后再看。”
曲少荣自觉收拾起账本地契,打算告辞,云临却忽地叫住他说:“你等下,我没记错的话你四年前遇到了一场刺杀。”
“是啊,折了半条命不说太医院还混进了奸细还给我下毒,硬生生变成了个大胖子。”曲少荣忧郁地摸了摸自己曾俊逸非凡的脸。
云临起身道:“我叫三白来给你看看。”
曲少荣当年受伤时渡胥早已离开,不然他也不会在重伤未愈时遭人下毒,他摆摆手说:“红颜枯骨,皮囊而已。”
云临莫名其妙道:“谁说是给你治虚胖的,是让她给你看看有没有余毒后遗症,你除了虚胖外身上应该还有些别的问题吧?我听你呼吸不大对。”
曲少荣:“……”
云临叫来了三白,这姑娘许久未回大都有些兴奋,睡自然是没睡的。听侍从说云临叫她给人看病,拎着药箱就咣当咣当来了,她刚一进屋就道:“大都这么冷你还把会客堂跟后院修得那么远,你是多不想让人看见沈、”
三白在原地驻足,她看清曲少荣的脸,呆滞良久后她虚弱地对云临说:“这人谁啊,跟少荣哥长得还挺像。”
七年前,三白十五岁,曲少荣十六岁,所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三白心碎了,即便她已嫁作人妇,但看到少时曾寄予懵懂情愫的俊俏少年郎,三白一下没忍住,眼泪滚落。
曲少荣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比三白和云临都大,跟三白这个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不一样,他是真的少年老成,常照顾云临和三白起居生活,拿他二人当弟弟妹妹看待。三白少时的那点小心思他看在眼中,这么多年下来也忘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云临说是他叫的三白,他在路上与三白迎面而过,或许都不会认得她。
可当初的那些尴尬让三白给哭回来了,曲少荣断断续续地想起自己当初是怎么“我觉得我很委婉其实用力过猛伤透了小姑娘脆弱心灵”的种种举措,束手无策。
云临撑起额头,他道:“叫你来是给人看病的,要哭出去哭。”
三白瞪了他一眼,擦干眼泪后坐在椅上,心情复杂地看向曲少荣,“少、曲公子坐吧,一时失态,公子勿怪。”
曲少荣干巴巴地复述了一遍自己遇难的经过,三白听完后给他把脉,又上了银针,一刻钟后,三白伸手要纸笔,“余毒没清干净,当初给你解毒的大夫用药量太大了,你现在心肺都有问题,得喝上一段时间的药调理,还有些东西要忌口。”
还真能治,曲少荣愣了下神,他这些年也不是没求过医。然那些大夫医术不到位,只说有余毒、吃错了药,但他们医术不精,开不了方子。
他家夫人也常忧心他的性命,将他当易碎品看待。
曲少荣跟三白道谢,临行前他犹豫再三说:“后日我设宴给殿下接风洗尘,到时带你们见识见识我娘子的手艺。”
三白愣了下,随即撩起鬓发温婉道:“好,那是也让曲、兄长见见我夫婿。”
昔年的少年少女们都已长大成人,各自有了新的归宿,蓦然重逢,竟不知是惊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