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巫这么晚了到我房间,是为何事?”
冬日的夜晚没有虫鸣,云临说完这句话后便凝视着他,地龙好像烧得太旺了些,沈谦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云临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他的视线稍错一些落在沈谦的身后,墙上映着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显得暧昧起来。
沈谦别过视线,“回来时看到你的窗户亮着,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这回答坦荡又直接,却晃动不了云临半分心弦,沈谦的语气太过公事公办了些,好似只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关怀,非是他所期待的情愫。
云临收敛了眼神,他客气地对沈谦说:“我是在等您,只是现在时候已晚,国巫早些安歇。”
“你等我是因丁五的事?”
云临揉了下酸痛的脖颈,他“嗯”一声,语气含混,“嗯,早上醒来见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问她什么事也不肯说,其他人也都讳莫如深,想想也只能是因为你了。”
沈谦无言良久,问他,“这么笃定是我。”
云临反问说:“难道不是你?”
“那你怎么又不问了。”
因为这只是一个借口,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想与你再见一面。云临喉结上下滚动,他眨眨眼睛,想好了措辞:“方才想到你才是这里的主人,要如何训诫处置府中下人都是你的事,我无权干预。”
这是实话,他猜到是沈谦做了什么后便没打算管这件事,刚才说起也只是随便扯出的借口。
“有些事要丁五去办,我会重新调人过来,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了。”沈谦依靠在窗前,没有告诉云临实情。
没必要,他想,云临或许真如丁五所说得那般偏执乖张,但他这种阴郁不择手段只针对敌人,对身边的人向来迁就照顾。丁五站在应兆等人的视觉看他,自会感到可怕。若云临知道丁五如何看他,云临应是会觉得失望。
沈谦似乎很疲倦,云临怔愣着看向沈谦,心尖泛上了一层酸麻之意,他这是第一次看到沈谦倚靠在什么什么,姿态放松又难掩倦意。
他的眉目被光晕笼罩着,昏黄的灯色下显得很柔软温驯,沈谦轻笑着问:“怎么不说话?”
“我——”云临有些紧张。
“好了,不闹你了,我明早走就不与你告别了。”沈谦说完后就站直转身,他伸手推过门,让屋外的冷风吹进了缝隙。
“等等!”云临脱口而出,在沈谦掩上门回身后他三两步跑到沈谦面前,“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几个月不见,云临的个头又长高了些,沈谦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下,开玩笑说:“等你长到这么高的时候。”
云临:“……”
沈谦将手掌落下,在云临发顶轻轻揉下了说:“南境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大概到开春以后会回来,到时候我在齐云山下的跑马场应该建好了,带你去玩。”
待到冰雪消融之际……
云临抿了下嘴角,说:“好,我尽量。”尽量活到那时候。
沈谦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神色变得有点难看。
他憎恶一切生离死别,即便他看过太多的人死,太多的人离去,却依旧不能习惯这些。
“你去睡吧,好梦。”沈谦转身离去,云临没有追出去,他挪步到窗前,掀开挡风的布帘,透过白如片羽的纸窗看向院子。
月黑风高,云临只能看到了模糊的影子,他想自己是说错话了。
可他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江河日下,他无法保证自己能撑过这个冬日。
×××
人常道世事无常,天时,地变,人祸,前二者不可抗拒也无力更变,使得这世间总有流离颠沛,承诺失言。
正月十二,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了明昭大半土地,从瑞雪兆丰年到大雪封城,只在两日间。
内阁里晋北王来使和皇帝还没争出个一二三,南境雪灾的消息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霄城。
南境不比北地,人口稠密,占据了明昭九成以上的人口,如若真的起了雪灾,将对明昭造成巨大的打击。
霄城也下起了雪,内侍穿着厚厚的氅衣,端着热茶快步走到石渠阁内。
明昭除了敦州河州并无做地龙火墙的习惯,就算是皇帝的书房也不列外,索性有炭火烧着,也不算太冷。
户部尚书是个胡子头发花白的老头,此人正一脸愁苦地给凌沁汇报国库内耗,把凌沁听得脸都绿了。
江枫渔捏着手指,面无表情地怀疑他自己其实是个乌鸦嘴,刚说不会再输,转眼上天就教他做人。
原丞相一张脸板地像刚死了老婆,哦不对,他老婆早死了,刚死了的是他家大女儿。
江枫渔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气地针对起户部尚书,“李大人,南境的灾情还未上报,您现在说这么多是已经知道了伤亡详情?更何况南境诸州并非贫瘠之地,茶幽朔燕四州撑起大半国库,又非无自救之力,您何必危言耸听?”
户部尚书忧愁道:“江大人年轻,应该是不知道顺和七年那一场雪灾了,莫说是南境了,明昭荒泽大成齐越四国皆受雪灾之困。霄城外冻骨无数,罪臣陈居易隐瞒灾情,致使数万百姓惨死雪中,而后开春化雪,青江泛滥。因伤亡严重,死者尸骨无人打理,造得瘟疫蔓延,丰城四万百姓皆因此而亡。此为先例,老臣怎是危言耸听?江大人,你若不信去问问刘相,刘相那时候任职潮州州官,以分流之法救得青江,可即便如此明昭国力也为此衰败,休养十数年才堪堪恢复。”
结果刚恢复皇帝就因为劳累过度当场死亡,皇位在兵荒马乱中交到了凌沁她爹手中,没几年就把明昭祸祸没了。
被叫到名字的刘相眯起了眼睛,他慢吞吞道:“顺和七年的雪灾能挽救多亏虞阁老,可惜现在阁老已逝……可惜啊。”
原相淡淡道:“下官以为今日所谈应是南境雪灾,非顺和七年。至于李大人担忧之事,工部每年都会加固境内河堤修缮水渠,李大仁是不信在下?”
工部尚书是原党一派的人,此刻也忍不住道:“微臣是潮州人,昔年大江泛滥成灾,微臣父母皆葬身青江。自入工部,微臣兢兢业业不敢忘,李大人是在质疑微臣的忠心吗?”
户部尚书李成约:“……”就说了一句青江泛滥至于一个两个都怼他吗?
江枫渔幸灾乐祸,他不紧不慢道:“李大人慎言,无缘无根之事还是莫要揣测为好。”
凌沁咳嗽了声,“几位大人稍安,正如原相所说,今日商谈之事是为南境雪灾,还请诸卿注意正题。”
“南境详情现还不得为知,说来也是巧,国巫大人现不就在南境?下官之见,国巫在南境视察两月,对南境之情正好了解,赈灾修缮的事完全可以交与国巫,再遣旁人协助。”原相微笑说:“陛下觉得如何?”
江枫渔沉下了脸,这是打算把沈谦拖死在南境了。
“甚好,”凌沁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她掐住掌心忍住笑,“想必国巫心系天下,必会尽心尽力,为明昭谋福。”
南境一事掠过,凌沁又谈起了关于北地的雪灾,她是知道北地大致情况的,说起这个又没忍住给沈谦找事,说可以趁此将南境人口被迁,被刘相不咸不淡地几句话挡了回去。
江枫渔看了眼这个在明昭朝堂伫立四十余年的老人,站到了阴影当中。
石渠阁散后,江枫渔默不作声得走到刘相身边,他拿过内侍手中的伞,挥手让他们退下。
“小江可是在想我为何不反驳原涂?”
“下官没有。”
老人摇头道:“国巫在此时远离霄城,并非百害无一利,你所见是远离权力中心,我所见却是以退为进。国巫在霄城内无可再升,若真能将南境雪灾办得漂亮,之前因那荒泽质子败下的名誉也可挽回。”
江枫渔皱起了眉。
明昭朝堂鱼龙混杂,除武将外分三大派系,以右相原涂为首的原党,以沈谦为首的天霄楼一脉,和以左相为首的刘禄的和稀泥派。
还有个不结党的首辅齐修礼,老人家抱病在家休养,今日不在。
而刘禄早先与沈谦有利益往来,勉勉强强算是盟友,看来也只能止步于盟友了。
江枫渔故作沉思,“刘大人所言甚是,下官立刻传信国巫,询问灾情。”
双方假意糊弄一番,各回各家,路上都没忍住骂了句“老狐狸!”“小狐狸!”
江枫渔实打实跟着沈谦的,沈谦以外人的命令想法他都不会听,至于刘禄——他就是个和稀泥的,眼下朝中除了沈谦外能去南境的人他都不想得罪,干脆顺水推舟不阻拦不赞同,独身事外。
霄城内禁军纷纷上街清扫积雪,寒冬之下路面结冰打滑严重,江枫渔没坐马车,他打着伞一步步从宫门走出,远望灰色的天幕,随风扑来的大雪吹到脸上,把江大人一张天生笑颜的脸冻僵了。
只盼南境无碍,国巫早日归来,他默默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