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不在霄城的这一段时间里不仅云临让凌沁在嘉山整了个半死,朝中那些明确站在沈谦这边的大臣也纷纷被调离霄城,明面上凌沁给他们一个个都升了官,实则是将人从霄城这个权力中心踢走,这一手明升暗贬用得无比娴熟。
看来内阁教了她不少东西,沈谦想着。
江枫渔抱怨了几句后向沈谦详细汇报了朝中官员的调职情况,他道:“幸好我官职比州官高了半品,不然现在就见不到大人了。”
古希周翻了个白眼,开口阻止江枫渔没完没了地发挥,“你上月还在说国巫大人最好多在南境多待些时日,这样你能随心所欲不用顾忌太多。”
江枫渔不爽道:“有些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你懂不懂,我对国巫大人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见,皇天后土为证,我江枫渔——”
沈谦抬手敲响桌面,他忍无可忍:“我回来不是听你们拌嘴的,说正事。”
“哦,”江枫渔拿捏起官袍的衣摆坐在沈谦对面,他问:“大人是因为嘉山一事回来的?”
“这是个机会。”沈谦说:“名正言顺地向内阁施压,拿到嘉山。”
嘉山到底是天霄楼的还是皇室的,这是个牵扯成龙须酥一样复杂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霄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这三座山皆是皇家的土地,地契也一直在内库里搁着。但现在沈谦势大,将嘉山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嘉山之主,名为皇帝实则是他。
可名号这种东西太能压人了,凌沁若不是皇帝,也做不到强行指派人将嘉山守卫调离。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嘉山一日在皇室手中,凌沁就有千百种理由将军队布在天霄楼外。
“哦~”江枫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微笑道:“这件事由尉迟将军出门最合适,那么请问大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尉迟将军调回来?”
尉迟夷在嘉山事变后被沈谦罚去了西境守关,按照枭骑的脚程,他应该刚到西境临天山。
沈谦:“……”
沈谦:“这件事交给你了。”
江枫渔说:“我写信叫尉迟将军回来。”
“随意。”
江枫渔挽了挽袖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日早朝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晋北王遣回来送年礼的人终于到了,说是北地大雪封山,耽误了行程。并说河州多地大雪纷飞数日,压垮了许多房屋楼舍,两万人无家可归,希望朝廷放开库放钱。”
一旁沉默的古希舟抬起头问:“北境现在还有人吗?”
江枫渔摊开手说:“问题可不就出在这儿,根据前年重编的户籍来看,北境的人口不足原先一二,并且还在南迁,也不知河州哪来的二万人流离失所。”
“户籍册上,北境六州共十二万人。”
一个雪灾去了六之有一,谁信?
江枫渔用同情的口吻说:“咱们这小皇帝还真是难做,晋北王这是糊弄都懒得糊弄,大大咧咧地站在哪说我就在坑你。”
沈谦若有所思,“让尉迟夷去救灾如何?”
屋内的几人都看了过去,丁一更是在脸上明晃晃地写出了“您认真的吗”几个打字。
只有江枫渔高兴道:“我也觉得可以让尉迟将军去,北境雪灾的情况我早就知道了,确实压垮了一些房屋。但那都是战后还没修好的房舍,根本无人居住,人员伤亡寥寥无几。晋北王要钱主要还是为了军队,他晋北军百万,就算开军屯也需要不少时间,雪灾影响收成,恐怕赈灾赈得不是北境百姓而是晋北大军。而内阁想要不得罪他就必须要开这个钱袋,至于给多少这个他们自己谈了,小皇帝那边必然想少给一些,晋北军想多要一些,两方都不会向对方揭露自己所想的价位,确实可以让尉迟将军从中周转,我们也可趁机打压尧羽卫。”
古希舟掀起眼皮,给江枫渔泼冷水,“照你这么说,让应兆去北境不是更好?陛下为何要让我们从中分一杯羹。”
“应兆去北境自然也好,尧羽卫无人,应翼留在霄城内坐镇,能派遣的只有一个应兆。可他要是走了,有的是法子绊住他的脚步,霄城守军统领一职,他应兆怎么敢放下?”江枫渔轻佻地笑,“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再输了。”
凌沁避开他们所有人的眼目突降嘉山,此事之下,能让人看出多少东西。
小皇帝的魄力,沈谦离去后朝中无人可继……其中种种,给江枫渔惹出了不少麻烦,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确差一点就见不到沈谦了。
霄城内的水,混得很啊。
×××
访月楼的密道来来往往了许多人,沈谦一直在这里待到很晚,他大多时候是在听别人讲,自己偶尔会从中点出不足和要修改的事项,一条条命令从访月楼传出,悄然改变着明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走势。
丁一换了衣服,她来时身上穿得衣服让暗卫拿走穿上,在大街上演了一出纨绔纵马牵连过路马车坠入护城河的戏码,玩了一出假死脱身。
消息会送到宫内其他的探子手中,由她来策定这盆脏水要往谁身上泼。
访月楼的掌柜送来了饭菜,丁一端着走进屋子,恰看到沈谦闭眼休憩。
“国巫大人,用过饭再休息吧。”
沈谦睁开眼睛,他看向古希舟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二刻,大人今夜在访月楼休息好了,明日一早从北城门走。”
沈谦没说话,他在犹豫。
丁一将饭菜放在了桌上,劝道:“明早城门一开大人就要前往南境,不如就在访月楼休憩,也省于奔波。”
“……”
“明日城门开前我会回来,先走了。”沈谦拿起幂篱带好,从访月楼侧门离去。
丁一追到门口,目送他离去后转身“唉”了声,她纳闷问古希舟,“对了,大人昨日回来是歇在哪了?”
古希舟收拾着桌上的信件账本,悠然道:“梅园。”
“梅园?”丁一沉思片刻,她迟疑问:“质子府?”
“嗯,昨日到了霄城就在梅园待了半日,那地方……”
古希舟尾音轻飘飘落下,丁一没听清他后半句说了什么,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因为四殿下?”
“非也是也,你早点去休息,明早送你去质子府——提前给你说好了,那位殿下跟陛下相比天差地别,务必小心侍候。”
丁一颦起秀气的远山眉,天差地别还要小心侍候,这是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
古希舟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后抱着收拾好的账册离开了房间,丁一则望着桌上剩下的饭菜费解地想,国巫大人这么晚是要去哪?
沈谦回了质子府。
霄城内没有宵禁,但到底到了子夜,街上除了巡夜的士兵便无多少行人。
车马匆匆而过,里面女人的脂粉香和笑声溢出挂幔,墙角被吵醒的乞人往后缩了缩身体,期盼着春日赶紧到来。
沈谦从城中走过。
天霄楼一脉的武功是传说中羽化登仙的祖师传下的,当世顶尖,轻功更堪六国之首——据说天霄楼建楼初期没有设楼梯,想上楼全屏本事。
甲十五卖力追着沈谦的脚步,他看向沈谦背影的视线中写满了绝望。
到底谁给国巫大人拿了浅灰的衣裳,陪着那顶白纱幂篱,恐怕明早霄城内有鬼的谣言就要传得满城风雨,方才的尖叫声快把他耳朵吵聋了!
沈谦上次离开的前一夜去了宫里,第二日一早直接从天霄楼离去,没来得及跟云临告别。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赶着回去,是为昨夜未说出口的邀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初七的夜晚月色不怎么好,浓重的乌云遮掩了星辰,月黑风高,也不外乎几个夜行的人看见街上飘过一道影子会吓得疯狂尖叫。
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黯淡的光,甲十五一脸麻木地看到沈谦轻车熟路从墙头掠过,他跟巡防的兄弟打了声招呼,吭哧吭哧憋出来一句“国巫大人有急事。”
侍卫脸色一变,瞬间领悟说:“我懂我懂。”
甲十五觉得他不懂。
质子府内只有小道上的石灯亮着,沈谦一路到了偏院门前慢下脚步,他微抬起脸看向院墙上的枯藤,有些后悔。
云临这时候应该早就歇下了,他睡眠不好,沈谦无意将他从睡梦中吵醒,只是这样一来,他除非明日中午走,不然依旧来不及与云临亲口道别。
而南境拖不得。
失策了,沈谦推开院门响。
院内主屋的窗户亮着,门也虚虚地开了一条缝,沈谦心跳忽地一滞,他走过去敲开门,听到云临懒散困倦的声音,“总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夜深寂静,沈谦也放低了声音,“怎么还没睡?”
云临最受不了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他掩饰般地地伸手去拿剪子挑灯芯,挑完又悔了,因那明亮了许多的灯火照清了沈谦的眼睛。
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蕴着荒泽最冷的冰湖,而现在却是到了春日,一池冰水化成了暖春的雨,珍贵极了。
“你把我的侍女弄哭了,我不得问问原因?”
云临扯了个借口,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谦,问他,“还有一问,国巫这么晚了到我房间,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