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东西,它有千百种味道,西关外的烧酒烈性,一口饮下去如吞粗劣的刀,漠北的酒蕴了星辰月色,又甜又烈,还有江南人喜欢的黄酒,软糯清甜。
——喝酒的人也有千百种样子,有人拿它当命,有人拿它当工具,有人憎恶它麻痹神经。云临好酒,便是图一醉,他说喝醉就不会觉得身上疼了。
沈谦松开了压在酒坛上的手,他抬起眼眸,里面映衬着星河万千。
“很疼吗?”
“一直都在疼。”云临抬起指尖点了点眉心,他的手指从额头一路滑倒了胸口,眼睛上好似蒙了一层水雾。
云家遗传的偏头痛跟他身上时常发作的毒如蛆附骨,让他无时无刻地都在忍受痛苦,只会在被酒意冲昏头脑时吐露真言。
沈谦抓过他的手腕,将内力送进了他的经脉。
“这样会舒服一点吗?”
云临呆呆地看着沈谦,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腕,过了会儿他说:“我好像也喝醉了。”
“你才喝了两杯。”
云临将脸埋在袖子里,他闷声说:“酒埋的时间长后劲太足,我酒量还好。”
酒还剩了半坛,沈谦叫来侍女,让她把酒收下去。
云临以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等沈谦拉着他回到房间,嘱咐侍女去准备洗漱用的热水后,他方才移开视线。
“我走了,你一会儿擦擦脸喝点蜂蜜水再睡,不然明早头会更疼,嗯?”
被酒精熏染过的嗓音轻柔微哑,尾音缠绵,像是钩子。
云临点点头。
他站在折屏前,屏风上墨荷摇曳,一池黑水,在极致的黑与白衬托下,人格外显目。
云临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殿下,解酒药已经煮好了。”侍女端着托盘从外间进门,温声说着话。
云临眼睛动了动,他缓慢地抬起视线,定定看了侍女一会儿,像是在辨别眼前人是谁,他看清了人,摇了摇头后开口说:“不用了,去准备热水。”
醉着的感觉实在难得,不需要醒酒。
沈谦从主屋走出去了偏房,屋内有侍从早就准备好的浴桶,沈谦摘下发簪,抬手按在额角揉了揉,他或许也需要一些醒酒药。
不然怎么会用那样的语气跟云临说话。
果真喝酒误事,沈谦低笑了一声,解开了腰带。
当晚沈谦休息在偏院的侧室,他第二日辰时在床上睁开眼睛,看到漏钟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
他有多少年没有一觉睡到这么晚了?
沈谦边想边换好衣服出门,他推开门,欲寻侍从打水洗漱,结果一出门整个质子府安静地可怕,除了甲十五和巡夜侍卫其他人都在睡。
一个云临一个三白,两人成功用自己的作息影响了全府上下所有人睡眠,连谢容都没能幸免。
甲十五瘫着脸过来汇报:“我刚才叫醒了丁五,她说他们现在都睡到巳时。”
天霄楼的规矩是卯时起亥时休,现在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丁五洗漱过后换好了衣衫寻了过来,她恰巧听到甲十五的话,不满地撇了下嘴角说:“殿下要午时才起,我们醒太早也没事做。”
沈谦看向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闲?”
甲十五同情地看了眼丁五,心说你以为国巫他还醉着吗?沈谦身边的老人大多都知道他喝醉后的脾气会变得极好,跟清醒时完全是两个人,可惜沈谦喝醉这种事可遇不可求,甲十五在他十四岁后就只见他喝醉过三次。
丁五一个激灵清醒了,她唯唯诺诺道:“没有没有,国巫还没洗漱吧,我去给您打水。”说完人就跑了。
质子府因某些原因厨房一直有人,丁五跑了两三趟给沈谦端了热水和饭菜,然而最后她还是没能逃过。
沈谦放下漱口用的茶盏,敲了敲桌面说:“过来。”
丁五站在堂下,恨起了甲十五,要不是他催的那么急,她能在到了国巫面前还不清醒说错话?
“我看你们在质子府闲得很。”
丁五绞着手指,低着头。
“给你们找点事做,你去找、算了,我去跟古希舟说一下,将霄城内的草药生意转到你手中。”
丁五猛地抬起脸,她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沈谦,站在沈谦身后的甲十五与她对上视线,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丁五鼓足勇气问:“国巫大人,您为何对质子殿下这样上心?”
转移草药生意,这个决定想想都知道是为了谁。
这个问题全天霄楼上下都想不明白的事。
上一任国巫叛逃过天霄楼的事终归是丑闻一件,很多知情人都被皇室处理掉了,没被处理掉的人也不知道天枢逃亡到了荒泽。总结下来便是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只有沈谦云临云文载三人。就连当初取回甄洛尸骨与遗物的甲十五,也不清楚自己挖的是谁的坟。
他们对这些事不知情,也自然不理解沈谦的所作所为。
“不想让他死,这个理由足够吗?”沈谦冷冷地看着她,“你现在也学会质疑我的决定了?巳二和丁四阳奉阴违的下场你应该知道。”
明昭人绝大多数都是恨荒泽的,天霄楼里也有不少,一些性格偏激地选择在沈谦眼皮子底下动手——后果如何不用说了,天霄楼内再没人见过他们。
丁五跪在地上,她仰起脸看向高座上的沈谦,“奴只是想不明白,您的照顾太过了些。”
甲十五眼皮子一跳,他用眼神示意丁五别再说了,不想丁五这时候固执地吓人,她继续道:“质子殿下非素日表现得那般不谙世事,他心思缜密深沉,做事大胆疯狂,大人为何要留这样一个人在身旁?您怜惜质子殿下年少离家,体弱多疾无碍,可为何要对他如此偏宠,甚至为他调动枭骑。”
沈谦听着这话感觉她像是劝先帝莫要偏宠妖妃的士大夫。
厅内静得可怕,甲十五三两步到了堂下,他跪在丁五身旁,“大人息怒,丁五她是——”
沈谦抬手,让他不必再说了。
甲十五闭上了嘴。
“我会让丁九回来,”沈谦的语气听着很毫无波澜,他淡漠道:“你可以选择回天霄楼或者去襄州。”
丁五掐着手心,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沈谦起身从她身边路过,甲十五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跟上,徒留丁五一人跪在厅内,她低着头看着地砖的缝隙,久久没有言语。
甲十五快步追上了沈谦,他有点着急,又感到心惊胆战。然而在甲十五的注视中,沈谦却笑了,他语气里听不出恼意,只有种微妙的古怪感,“我很好奇云临在丁五面前做了什么,会让她做出心思深沉做事疯狂这样的评价。”
云临是个非常好的雇主,他对下人一向宽容,哥哥姐姐地叫着,亲昵又乖巧。
没记错的话在天霄楼的时候,丁九还曾与他说过,一些侍女都把云临当成家里的幺弟看待,夸他漂亮可爱,怎么他只是离开了一段时间,丁五的态度就变成这样了。
“这……属下去打听打听。”
沈谦将幂篱带好,朦胧的白纱遮住他的表情,他轻笑说:“不用,大概能猜出来些。”
云临在他面前装乖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性如何从云文载也能看出来,既无害于他,也不必查得太透彻,小孩子也是需要隐私的。
甲十五干巴巴地说了声是,跟着沈谦一起从质子府后门出府。
差人送去天霄楼的消息早得到了回复,不出意外,现在古希舟应该已经到访月楼等着了。
访月楼这日被人包了场,包场的人是位明眸皓腕穿宫装的漂亮姑娘,她见到沈谦,笑吟吟地弯下了身子,“丁一见过国巫大人。”
“凌沁还没发现你的身份?”
丁一相貌生得极艳,与丁九勾人的妖艳不同,她的美更为明丽大气,是一位看一眼看着会想“这个姐姐好漂亮”的拥有飒爽之美的姑娘。
她是沈谦安排在凌沁身边的眼睛。
丁一摊开手无奈说:“我将她的怀疑引到了旁人身上,嘉山之事是我失职,陛下察觉到了宫内有探子,她没找到是谁后干脆瞒着所有人,是我疏忽了。”
沈谦挥手唤来癸九,他似笑非笑地指着癸九染血的虎口,问道:“你确定,她没发现是你吗?”
丁一脸色猛地变了,她脱口而出道:“她是装的?”
“陛下不知道你是天霄楼的人,”癸九如实汇报,“他们不是从宫里出来就跟着你的,一个人是在花椒巷跟上的,另一个人是收到了上一人的信号过去的,看了牌子是五凤司的暗卫,分了两条路埋伏尾随,陛下应该只是怀疑你。”
沈谦道:“你不用再回宫了,宫里的事会有其他人接手,从今往后,你去质子府跟着云临。”
丁一在宫中对云临早有耳闻,凌沁恨他恨得快扎小人了,在她口中的云临是魅惑、咳,丁一捏了下大腿,打住自己的想法,她应声道:“奴知晓了。”
“过些日子丁九会回来,你跟她一起注意好质子府,不可放进一个可疑之人。”
丁一呆滞了一下,她和丁九一起?
沈谦皱了下眉,“有问题吗?”
“没有。”丁一连忙说:“奴无任何异议。”
屋内的墙壁忽地传出了声音,丁一移过视线,看到身着官袍的江枫渔掀开挂画从秘道走出,他一见到沈谦便笑了,“哎呀,大人您可回来了,微臣的下属都要被陛下给调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