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那日云临还是尝到了酒,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陈酿,开坛后酒香悠远绵长,只是闻着就能惹人醉去。
这坛酒是他在自己窗口的梅树下挖到的,因修建地龙火墙,原本距离梅树有一段距离的台阶推进了许多。修缮质子府的工匠没有动这所院子的一草一木,那颗梅树自是精心照顾的,长势极好,冬日腊梅花开的时候满园暗香浮动。
云临很喜欢这颗梅树,只是离他窗子太近了些,枝叶要长到窗内了。
他那日差丁五将花匠修建下的腊梅插在粗陶细颈瓶里放在桌上,不料丁五在梅树上看到了一行模糊的刻字,上书:下挖一尺有惊喜。
质子府前身是明昭四皇子凌霄的私宅,原名叫做梅园,府里的许多梅树都是他亲手种的,云临觉得有趣,吩咐侍卫避开树根往下挖,果不其然找到了一坛酒。
云临来明昭时凌霄早就死了,这惊喜必然不是给他准备的,殿下也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就一直放在了屋内没有动。
这日暖阁内小宴散去,三白想去放烟火,她督促云临喝完药,转身叫了萧木一起出门,两人甜甜蜜蜜地出了门,让云临在后边念叨了好久的女大不中留。
谢容酒喝多了,他酒量一直不怎么好,喝了十多年的酒也没个长进,不用内力催发酒劲很容易就喝蒙了。他喝多了也不上脸,说话语气与往日一样,云临是与他说话发现他总绕在一个话题时才察觉到他醉了,问沈谦后得知他谢容酒量奇差无比,但他老用内力催发酒劲作弊,在三杯倒跟千杯不醉间反复横跳来去自如。
云临听完,若有所思地看向身旁眼神清明地沈谦,问:“那你呢?也在用内力作弊吗?”
沈谦晚上喝了不少,云临一直注意着他,发现国巫大人是真的能喝,默不作声一杯又一杯。
“没有,我酒量好。”沈谦的嗓音稍有些哑意,声音也低低地,能把人耳根听酥了。
云临笑问:“你是不是也喝多了啊。”
“或许吧,”沈谦怔怔地看向窗外,院子里腊梅树下星灯点点,若萤火之虫,他蓦地笑了,温柔道:“今夜夜色很美。”
有人看景,有人看人,不知是谁入了画,谁又入了谁的眼眸。
谢容喝多后思维迟缓且较真,侍女劝了他好半天才把他劝回去,暖阁里人散了大半,席上杯盘狼藉,云临起身说:“咱们也走吧。”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氅衣,沈谦则拿过提灯,走在云临身侧。
“你今晚住在质子府?”云临问。
沈谦慢吞吞道:“你是要赶我出府?”
他喝多后会控制不太住自己的行为言语,有些少年气也有些任性,让云临窥视到他在成为国巫之前是怎样的脾性。
“怎么会,只是在想你住在哪个院子。”
沈谦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用怀念的语气说:“你现在住的院子,是我过去住过的地方。”
云临抬起了眼睛,这一日天气极好,星河倒垂好似伸手可摘,沈谦手中提灯烛火微弱,当夜风拂过,这盏灯便彻底灭了。忽如其来地黑暗里云临看不清沈谦的脸,他停步站在原地,“我前些日子在窗前的梅树下挖出了一坛陈年老酒。”
沈谦看向他。
星辰的光辉尚不及来此,树影在他面上落下深影,让一双碧色的眼睛也蒙上了暗色。
“树上让人刻了一行字,让往下挖三尺,说有惊喜,我便找到了这坛酒。”
沈谦伸手拂过云临的眼睛,他动作很轻,在云临眼前虚虚掠过,好似抓走了一片影子。他嗓音略低沉,尾音也变得绵稠,不似往日的干脆,“嗯,是我埋下的。”
这坛酒似乎开了话头,沈谦接着道:“早些年这里叫做梅园,是凌霄从一位商人那里买下的,我们花了两年在梅园和天霄楼之间打通了一条暗道,我便常来这里。我们三个都喜欢喝酒,不过凌霄的酒量很差,连谢容的一般都没有,他平日参加宫宴都要提前吃解酒药,至于平日……喝醉了便醉了。”
三个人,剩下的钟周吗?云临拢了拢领口,他有些冷。
沈谦牵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凌霄常借着练酒量的名义拉着钟周一起喝酒,不仅喝他还喜欢酿酒,可他的确不擅长这些,每次酿出的酒都难以下咽。后来钟周为了哄他开心,就在他埋下酒后偷偷挖出来换上自己酿的。”
钟周是晋北王钟弈的独子,也是四皇子凌霄的伴读,凌霄干过的坏事从少不了他跟着担责。他总是会以自己的方法替凌霄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分明只比凌霄大两岁,却明事理懂事地不可思议。他性子温柔,读书学经,皇帝忌惮钟家的兵权,让他十五岁进了翰林院修史。
人人都说钟家军无人可继,钟将军是虎父生犬子,堂堂镇国将军生出的儿子居然不会耍枪拿剑。那些人明面上恭维钟周,说他小小年纪就进了翰林,背地里却都在嘲笑他不继一品将军去做七品修史官。
——直到昭泽之战始矣。
钟周怎么不会拿枪,他怎能不会兵法?他是将军的儿子,在还没有手中的枪戟高时就能拎动七十斤的重戟,他从不是翰林院里的文弱书生。
接着钟周在山海关一战成名,成了明昭战场上的冉冉升起的新星。
沈谦还记得那一天,在料峭山峰的哨塔里,钟周用朱砂写下了所有战死兄弟的名字,无一遗漏。
而最后,他的名字也由凌霄用蘸着朱砂的狼毫笔一笔一划地写在名谱之上。
“钟周心思很细腻,他酿酒时能很好地把握酒曲发酵的时间,辨别出梅上新雪与竹上露水的区别,他酿的酒极好。”沈谦眼里浮现出笑意,“好到凌霄喝下的第一口就发现了端倪,他不服气,拉着我跟钟周一起学酿酒。”
云临不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不会对沈谦的讲述发出任何见解追问,就连语气词都是稀缺的。
这很不符合殿下的性格。
云临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低垂着眼帘。
往日美好,少年鲜活灵动,如今不过一抔黄土,掩于地下。
“……我们三个酿了许多酒,在梅园里每个院子都埋了,混着埋的,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凌霄拿此做消遣,一有空来梅园就是在找钟周酿的酒。我窗外那一坛原是钟周埋的,被我偷喝了。”
前方道路的拐口,云临看到了自己现居院子的门梁。
沈谦的步伐好像慢了一些,他看向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屋檐,声音愈发哑了,“凌霄一直在向钟周要他埋酒的位置,钟周拗不他,拿图纸画了位置给他。我知道这件事后就拿自己酿的一坛酒埋在了腊梅树下,你说的刻字我记不太清了,或许是我刻的。”
时光久远,沈谦自己都忘了他还有那样狡黠的一面。
云临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坛酒我打开看了,闻着很香。”
沈谦笑了一声说:“看来我酿酒的技术还不错。”
门口守着门灯的侍女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听到话语声猛然惊醒,她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撞到云临身上。
沈谦一手拉住云临的手腕一手挡在他的前面,云临措不及防落了沈谦满怀,他发上缠着的佛珠串本就随时间滑落到了发尾,现在遭这一拉一扯,彻底掉在了地上。
太瘦了,沈谦想。
跌入怀中的人被他握住手腕,凸起的腕骨硌得人生疼。
“站稳了吗?”
云临点了点头。
沈谦松开了他的手,弯腰在地上捡起了佛珠,他拿手帕擦掉上面的泥土灰尘,拉过云临的手将佛珠带在他的腕上。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莹玉一样的白,掌心是热的,佛珠沾了他的体温,圆溜溜地在手上滚过。
侍女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忘了说话。
云临抽回了手,垂在身侧,他往前走了两步拉开与沈谦的距离,随后转身问:“喝酒吗?那坛酒还在。”
“你还没喝?”
“又不是给我的惊喜。”云临小声说了一句。
沈谦听到了,他让侍女捡起掉落的提灯收好,与云临一同进了院子。
冬日的庭院萧条,凌霄昔日在的时候对此耿耿于怀,故此种了许多的腊梅,好让此园里花草常开,四季皆有满庭可赏之物。
“既然你找到了,那就是给你的惊喜。”沈谦神色复杂地看向窗口的梅树,轻声道:“也是给我的。”
云临找到了酒拿进院子,院里有亭有水,薄薄的冰面下水流脉脉流动,景色尚可一观。
侍女点上院灯,端了火盆到亭里。
在地下埋藏多年的酒味道清冽馥郁,和院中的腊梅香融为一体,举杯邀月,细斟北斗。
沈谦将第一杯酒倒在了地上,酒杯倾倒,清透的酒液倾成线洒落满地。
云临知道他的祭拜两位旧友,随着他一起,将酒洒在了地上。
沈谦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云临拎起酒坛在杯中斟满,慢慢喝着。
酒不足以慰故人,只能叫今人心安。钟周死在昭泽之战第三年的襄州饶城,彼时荒泽领军兵分两路,一路正面进攻绕城,一路去切断补给。绕城过后就是霄城,钟周不能退,他在饶城守到自己拿不动枪的那一刻,给沈谦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从南境赶回霄城。
而凌霄死在昭泽之战第五年的时候,那时他率兵收复失落的北地诸州……又一次在饶城,凌霄死在钟周去后两年的同一个地方。
这仿佛是上天开的玩笑,让明昭接二连三在此地失去两位少年英才,而后沈谦在此诛杀刘箬,彻彻底底坐实了饶城名将坟场的凶名。
云临趴在桌上看着沈谦,这个人是名将坟场的最终胜利者,那双手拿着酒杯的手曾处决过荒泽最臭名昭著的人屠,现在正执掌着明昭的最高权力。
“再喝就过了。”沈谦抬手按在云临拎酒坛的手上,提醒说:“酒解药,让你喝两杯已是我太过纵容了。”
嗯,也曾握住过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