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从偏院出来直接去了暖阁,不多时谢容也到了暖阁。他们俩个早在多年就认识了,那是在八九年前的时候,谢容带领青鱼观的弟子来霄城给先皇庆生,在地坛认识了代师主礼的沈谦。
青鱼观跟天霄楼都是搞玄学的,素有交际,谢容按照师命过去与沈谦打招呼,言道师父说年岁已高路途遥远不能亲自拜访云云,当时沈谦还小,他带着古朴的木质面具,眼神安静如无波之井。谢容第一次见到沈谦时想这个少年真有其师之风,高洁清雅,脱俗不凡——结果第二天谢容就在雪融清遇到了翻后墙进来的小国巫。
沈谦是做了易容去的,偏偏他初见谢容也带了面具,导致谢容对他的眼睛印象深刻,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人。
私自出天霄楼是要受刑的,谢容认出沈谦,对他笑了笑说:“你请我喝一壶酒,我便当这是第一次见你。”
一壶酒的交情,他们就成了酒肉朋友,也是君子之交。
虽然沈谦不觉自己是君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喻利喻欲,不得称君子。
至于谢容,他倒是真君子。能在经历世事险恶后依旧坚持己道固守本心之人,沈谦都是钦佩的。
世上更多人在受尽劫难后多选择以暴制暴,比如说他,比如说云临,他们所选之路必定充斥着下作与肮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光明磊落,高风劲节,这些与目的而言都是可舍弃之物。
但他还是给云临挑了虞行川谢容做他的先生,或许在内心深处,沈谦并不希望云临最终变得与他一样。
——愿他能看透凡尘俗世,依旧通透洒脱,能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谢容推开暖阁的门,人未至声已到,“你居然提前回来了,看来我的信白写了。”
沈谦回过神问:“什么信?”
“当然是关于我小师侄的,你老实交代,请我到质子府到底是教他习剑,还是为给他寻个护卫?”谢容走到桌前坐下,他将手里的剑放在案上,“你与我比试一场,当做我的佣金。”
质子府内没人是他的对手,跟侍卫们比武比到最后都成了教习指导,可把谢容闷坏了。
然而沈谦不觉得自己是他的对手,在年龄、勤勉、悟性、天赋都差了一截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打得过谢容。
国巫大人果断拒绝,“忙,有事,后天一早就要走,下次回来再说。”
谢容说:“下次你会用下一个下次敷衍我。”
“武之一道,我天赋本就不如你,”沈谦斯条慢理地喝着茶,他对云临以外的人向来不客气,“天霄楼擅长占卜问天,武学非长处,我何必以卵击石?”
谢容对他这种“自知之明”叹为观止,他上上下下把沈谦打量了一遍后摇了摇头:“不会,我看你现在吐息如若无物,想必内力深厚不亚于我。”
沈谦冷漠道:“你年长我十岁,以大欺小,有何乐趣可言。”
谢容:“……”
谢容:“你什么时候成‘尊老爱幼’里面的‘幼’了?”
沈谦早年刚继任国巫一职时总敏感于自己的年纪,当时他因岁数太小难以服众,便常板着一张脸希望自己能看着成熟些,久而久之身上的少年气就消磨没了。谢容则被身世牵连,困在海外,等他回来时昭泽之战已临近结尾,他匆匆赶到霄城见到沈谦,却再无法凭借眼睛认出当初那个柳下沽酒的少年。
五年时间谢容除了白了一头发,心性骨子里仍是昔日醉中舞剑挑花的江湖客;而沈谦却从翻墙买酒的少年郎,长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霄楼国巫。
经年种种,只能叹一声世事无常。
“喝酒吗?我派十五去酒铺买一些。”
谢容一下就忘了沈谦攻击自己年龄的事,他高兴道:“喝!要竹叶青。”
这多年过去,沈谦仍然能用一壶酒收买谢容。
甲十五闪身出门,眨眼间就没了影子——他是怕了这个暖阁了,里面能热死人,也不知道国巫跟谢先生是怎么待下去的。
云临泡完药浴从浴房出来,他换了身衣服,一改白绸银衣的清凉爽眼,将自己包裹地严丝合缝,不漏分毫肌肤。
浴房外间三白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她挑眉问:“不嫌热了?”
“手上全是瘀青针眼,看着难看。”云临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孔,皱着眉。
患病的人气色差,镜中人脸颊微瘪面容惨白,云临怎么看都觉得难以入目。尤其是与他身后给他擦发的丰腴侍女相比,就更显得干瘦。
三白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了。”
“我一直喜欢年轻漂亮的皮囊。”云临微侧回眸子,语气微冷,“你退下吧,不用擦了。”
翡翠色的眼眸说干净也干净,说冷也够冷,侍女不知做错了什么,诚惶诚恐地躬身退出了门。
云临拿过衣架上的氅衣,带上了兜帽。
“就这么披着头发出门?”
“一屋子的药味儿,难闻。”
三白抬手从兜帽下抓住一缕湿漉漉的发,疑惑道:“我不是在药里加了你要的松木香料吗?又不是闻着就觉得反胃的苦药味儿,我闻着还挺香?”
云临扯回自己的头发,跟她一起往暖阁走去。
暖阁里侍女早早备上了火炉与铜锅,丁五拿了酒去煨,淡雅清甜的酒香溢了满屋,伴随着在辣锅里翻涌熟透的肉香,让沈谦产生了许些不真切感。
这样的场景太过于温暖和平,他不必紧绷着心弦担忧下一刻将要面对敌人,也不会感到冷寂与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又贪恋的情绪。
贪恋温暖,又惶恐沉溺。
云临到暖阁的第一时间便闻到了酒味儿,他走到桌前目光看向手里拿酒壶的谢容,问道:“怎么还准备了酒?”他边说话便解开氅衣的领子坐下,散发着潮湿水汽的头发披在身后,濡湿了肩上的布料。
谢容看了他一眼,责备说:“又没人催你,好歹把头发擦干了再来,也不怕再受寒了。”
云临没解释,他道:“那就请师叔给我一杯酒好叫我暖暖身子。”
谢容面无表情道:“上次带你出去喝了一杯桂花酿,你回来烧了三日,咳了五天。”
他说得是去原府送灵的那次。
“……是那日雪太大了,”云临面露无奈,他还不至于一杯酒就能病上数日,“我刚醒不久,身体未好全,所以才会在回来后低烧数日,跟酒没关系。”
沈谦微眯了下眼,“身体未好全便在风雪天出门?”
“我——”
他说话间沈谦抬起了手指放在云临肩颈处,温热干燥的手指穿过满是冰冷潮意的头发,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同时贴上了云临的脖颈,刚编得理由忘了七七八八,半句话直接忘在了喉咙中。云临打了个哆嗦,听到沈谦在他耳旁说:“别乱动。”
云临哪里敢动,他耳后敏感,沈谦手指不经意触碰一下就能浑身僵硬,幸好沈谦只是用内力帮他催干了头发,很快就松开了手。
这下没人说话了,云临思维还蒙着,沈谦原本就话少,谢容还沉浸在沈谦会照顾人的错愕之中。三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她卑微问:“请问什么时候能动筷子,我看肉都要煮老了。”
作为几人中的“长者”,谢容承担起了重任,“现在就可以吃了,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说罢他下了漏勺,捞起一勺肉片虾仁,放进自己碗中。往日一起吃饭谢容总会照顾两个小辈,然而今日沈谦在,他既算不得晚辈也算不得平辈,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让谢容颇有些啼笑皆非的为难。
谢容动勺后云临也拿起了勺子,他伸出手,肩背前倾,披散在后背上的长发顺着动作往滑到了身前。
云临后悔没把头发束好再来了。
三白看他一手挡头发一手拿筷子后幸灾乐祸道:“谁叫你着急过来,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借你一根发簪。”
她也被谢容的那一番话误导了。
云临放下筷子,手背在身后握住了头发。
沈谦拿着筷子的手停了动作,发上带了不止一根簪子的除了三白还有他,云临会选谁开这个口?
云临谁也没有选,他把手腕上的佛珠绕在了发束上缠了两圈,将头发束在了身后。
“唉。”三白遗憾地叹了声。
谢容坏心眼道:“你不是他的大夫吗?你问问他,想不想喝酒,想喝就让他求你。”
三白眼睛亮亮。
云临窒息问:“师叔,你到底哪边的?”
“我中间。”
沈谦终于开口了,“你方才还说他喝酒后低烧咳嗽。”
“他是在雪天走了一条街冻得,而且——”谢容莞尔一笑,“蘸一筷子的酒也是酒。”
他在青鱼观时常爱用筷尖蘸酒逗弄师弟师妹。
三白遗憾地叹了声,“师叔你说出来干什么,他知道了就没法玩了。”
差点被玩弄了的云临:“……”
他的表情逗笑了谢容和三白,就连沈谦也没忍住翘了下嘴角,一时间暖阁里好不热闹。质子府外适当地传来了鞭炮的声响,使这一切看着有了年的味道。
辞旧迎新,更岁交子,他们终于踩着年末,迎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