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泽政体复杂这事沈谦很清楚,他当时往荒泽派了不少间谍,将荒泽上层的势力交缠探查的清清楚楚:皇室没有兵权也没有话语权,世家把控所有,好事世家拿钱赚利,坏事皇室背锅。
单昭泽之战,云文载就被逼着写了三封罪己诏,天晓得他连作战计划都不知道。兵部出征甚至不会与他汇报,往往他知道开战的时候前线就已经打完了。
作为荒泽的皇帝,云文载还不如他手里的那个玉玺有用。云临猜过他爹通敌叛国,实际则是云文载有私传消息的心,却无叛国的力。
“若真记我这个恩,你不如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
云临装傻,“什么?”
沈谦抬指敲了下桌面,“质子府内都是我的人,府内府外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于情于理,都要汇报与我,你能瞒住你的小医女,不能瞒住我。”
云临知道咳血之事能瞒不过沈谦,但他仍觉得惊讶,按照沈谦的性子,他不应该将这件事摆到台面上说,这让云临有些不解。
“……质子府内都是你的人?包括我也是?”云临故意扭曲沈谦话里的意思,他道:“那请问国巫大人要我汇报些什么。”
“你——”
门扉开了,丁五与另两个侍女推门而入,她们端着饭菜摆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丁五轻声说:“三白姑娘说她饭后再过来。”
跟沈谦同桌吃饭,三白她暂时还没有这个勇气。
“好,我知道了。”云临应了一声端起碗,不再说话。
与沈谦同桌用餐不是第一次,那属于另一人的气息萦绕在身旁,构成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身上的松烟木香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新雪的清冽感,或许还混着一股腊梅的香。
屋外起了风,吹得梅枝簌簌发响声,云临手里拿着木筷,他忽地抬起脸问:“你是不是从梅园那边进的府?”
“是,怎么了?沾着梅花瓣了?”
“沾着梅花香了,”云临抬手虚虚在他发上一指,“还有梅花蕊。”
沈谦在自己垂落在肩的发上看到了透明微红的细蕊,细若发丝,也不知云临是怎么看见的。
午饭后侍女端上茶漱口,过了会儿三白就来了,带着她的药跟针,言笑晏晏,“来,把药喝了。”
药的味道能将屋内的熏香味全部冲散,云临揉了揉太阳穴,抱怨道:“我要被这药味儿腌入味儿了。”
三白刚知晓得他瞒着咳血的事,心里还有气在,她用力拍着云临的肩膀说:“进屋脱衣服。”
“连块儿糖也不给。”云临假模假样地叹气,起身去了内间,没走两步他又从门口探出身来,朝着沈谦的方向说:“国巫不进来说话吗?”
沈谦婉拒道:“有事可以等你施完针后再说。”
云临“唉”了一声,说道:“针灸后面还有药浴呢,你后天就走了,真有这么多时间耽误?”
沈谦无奈,跟他进了内间,“这些你每日都要做?”
“是啊,比吃饭睡觉都要准,不能落一次。”云临低着头解开腰间链条的扣搭,手指拽着腰间的衣料一拉,大半个肩脊就裸露了出来。
三白拿了一枝簪子过去把他的头发挽起,然后净手取针。
云临神色自若地问:“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我想想是说到凌沁了吧。你们明昭的皇帝也不好当,尧羽卫并非对她尽心尽力。好歹是从战场下来的,两万兵马能把嘉山的每一寸地皮翻过一个来回,居然没能杀了我。”
沈谦看着他赤裸的脖颈肩背,随着说话呼吸略微翕动着,眼神不自在地挪到了脚尖。
“师叔说他当时揍应兆的力气没多大,结果应兆硬是昏到了所有人离去都没醒,当时在山中不觉,后来回来想想应兆这水放得快漫金山了。”
沈谦去外间拿了茶,他进屋与云临道:“应该是忌惮天霄楼,嘉山到底是枭骑的地方,他若还有些理性,就不会跟凌沁一起闹得太过。”
云临动作受制没法点头,他笑笑说:“应兆之前来过质子府两趟,说枭骑跟尧羽卫有交情。”
“假的,”沈谦辟谣道:“枭骑跟尧羽卫的交情是凌霄还活着的时候,应翼不是钟弈,他不重情。”
“哦?我在荒泽的时候都说晋北王钟弈和忠国侯应翼是既生翼何生弈,两人年岁相仿,经历也相似,都是出身军事世家,少有英才。成人后连娶妻也都是各自的青梅竹马,就连生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一脉单传。”云临说起这个就又笑了,他玩乐般地说:“荒泽就编排他们二人的话本子,说他们二人是什么既相爱又相恨,倾慕彼此遂约定只生一子传承血脉。”
什么鬼?!
一口祛火茶把国巫大人给呛了,沈谦自认见过大风大浪,雪里来血里去的,哪能想到居然会有人编排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应翼跟钟弈两人都能算一句仇家了。
云临看他咳嗽咳地面颊发红,失笑说:“我都与你说过了,荒泽民风比较放、放得开,这些东西在黑市里多得很。”
沈谦麻木说:“哦。”
云临绷不住了,笑弯了腰,被三白一巴掌拍在头顶,按着肩膀给他按了回去。
三白气急败坏道:“针要是逆位了你就可以直接归西了,再乱动我拿绳子把你捆起来了。”
云临不笑了,他小声嘀咕说:“经脉逆位了不是有国巫在吗?”
三白又在他的头顶敲了下。
“应翼不是不愿多生子嗣,他是生不出来。”
没等云临追问,沈谦就好像预知了他的想法一样,国巫大人面无表情道:“应兆是他亲生儿子。”
云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乖巧地坐在椅上让三白给他扎针。
沈谦停顿片刻,抿了口茶继续说:“他是后来战场上受了伤才无法生育的,索性借着这一点传个专情的名号。应兆这一点不随他父亲,他心悦之人在战中死后他不愿另娶,所以在应翼强行给他定下婚事后,他会选择和凌沁合作取消这门亲事。”
作为嘉山之变谋划方的几位,原相与应翼的目的是最单纯的,他们只想让自己走歪路的孩子能正常娶嫁,唯一没料到的是两个孩子都有问题。原阮与应兆早有交情,二人商量后决定通过凌沁取消婚约,嘉山之变本质上是这三个人的抗争。
云临回想起应兆手腕上的黑绳,若有所思。
“应兆和原阮……自知力不足,与凌沁合谋,如玩火自焚。”沈谦给这两人下了评语,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嘲讽也听不出怜悯,似乎只是单纯地叙述,“为了情爱妄图用外力与家族抗张,不自量力。”
云临抿了下嘴角问:“国巫是觉得他们因儿女情长不顾家族利益很荒唐吗?”
“不,只是觉在自身无力抗争时,盲目地进行反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沈谦看云临的目光有些奇异,那一种云临形容不出的情感,硬要他说的话,应该称之为兔死狐悲地感同身受。
沈谦调查过他的病因。
云临恍然想到,他知道云文载和柳停枫的那一段往事,由此联想到了上一任国巫天枢和他的爱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云文载柳停枫,天枢甄落,原阮应兆,都是“自身弱小并进行盲目反抗”之人。
沈谦并没有为自己的话解释过多,他只停顿了片刻便将话题带到了枭骑军务上。云临想沈谦或许也看出了自己调查过天枢的事情,方才交错的视线中倾注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让一切尽显露在不言之中。
这种默契下藏了太多的悲剧,以至于沈谦问云临要如何处置应兆时,他没能第一时间说出话。
沈谦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他点头说:“我知道了。”
云临问:“你知道什么了?”
“应兆的腰牌保不住了。”沈谦罕有地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云临扎着半身的银针僵直身体,三白故意在控制脸上肌肉的几个穴位上下了针,让他笑不得哭不得成了个木头人。云临动了动嘴唇,“城内巡防换上你的人?我想自由出入霄城很久了。”
沈谦回答道:“我会为你争取。”
三白在一旁看完了一整本医术,她从椅子上起来出门,对门口守着的侍女吩咐让她们去准备药浴,然后回来给云临拔针。
云临讶然,“有两个时辰了?”
三白指了指外面的天色说:“你没发现太阳已经快落下吗?”
窗户外的光暗淡,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彻底黑了。三白给云临取完针,顺手将耷拉在腰间的衣服拉到他的肩上,“走吧。”
云临用力揉着自己的脸颊,想要把僵硬的肌肉揉回去,他捏着脸颊两侧皮肉向上拉,做出笑的表情,“我先走了,晚上你还在质子府吗?请你吃烫锅。”
他实在是过于清瘦了,脸颊上没多少肉,笑容没拉出来,倒是把两颊的皮肤捏得发红。
云临自己也觉得有点疼,他泄气在自己脸上一通乱揉,诚恳说:“表情控制不了,见谅。”
沈谦不谈政务时话总是很少,他颔首致意,与云临告别出了屋子。
三白抱着氅衣从卧间走出,她在屋子里环绕了一圈后问:“国巫呢?”
“走了。”云临从她手中拿起氅衣裹在身上,目光沉沉,“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三白一脸冷漠并想把针砸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