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午后停了,阴沉了两三日的天也破开了天光,等到下午,暖阳升起照得大地,街上湿漉漉的水汽旋即散去。
天被雨洗过,更显得晴朗,凌沁看着天色笑道:“寡人今早看到雨未停,还在担心明日出行是否要推迟几日,看来天公作美,不忍让国巫辛劳。”
说得跟雨不停她就真推迟时间一样。
沈谦没想拆穿她,也不想陪着她演戏,他淡淡道:“巧合而已。”
心头大患要离开,凌沁心情好得很,她额发中间的珠坠随着动作轻晃,眉稍眼角都带着笑,陛下大度道:“那也并非人人都能遇到此等巧合,国巫得有天眷,是寡人一介凡人所求不得的。”
沈谦看着她,忽然道:“前朝十六通史里帝王本纪,陛下读了多少?”
凌沁被戳中了痛脚,警惕道:“国巫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陛下可知历朝历代多少当政者沉溺修仙问道,致使国破家亡?”
凌沁:“……”你一个本职做求神问卜的,说这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寡人随口一说,”凌沁无力道:“国巫莫要想太多。”
沈谦答曰:“只恐旁人多想,以此媚上欺下。”
凌沁抬眸看向守在门口处的内侍,咬了下嘴唇说:“寡人知晓,必当谨言慎行。”
这皇帝当得真不痛快,凌沁揉着太阳穴,居然明白她父皇为何在被叛军绑上城门时猖狂大笑了。
“寡人在位十余年,纵歌狂欢,每一日都过得自在,不觉有愧!今朝我死,也是我自己选择!”
说完从城墙上跃下,一命呜呼。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昏君不要脸的一番话震蒙了,甚至等他跳下城墙摔断了脖子都没反应过来。
叛军勃然不怒,长刀出鞘,冷锋对准了心口。
凌沁闭上了眼睛,满是血的画面死死地停留在她的记忆中,她甚至记得那天母妃衣料上的绣花是鸢尾,暗红色的鸢尾……
五、四、三、二、一
凌沁睁开眼睛,拿过堆积在桌子上的奏折。
沈谦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好了,这下大家都不痛快了。
要批改的奏章每日多的要用担子抬,除了认真上奏各地民情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各种华丽辞藻将凌沁从头发丝吹到脚趾甲盖,总结下来没一句有用的话。
原本奏章是有司礼监帮助剃选的,可凌沁担心秉笔太监以权谋私,干脆把司礼监撤了,所有的奏折全部送到她的跟前。原先有沈谦替她分担小皇帝也没觉得有多累,但自从她命沈谦为巡抚后,这些奏章就开始疯狂地在她的案台上累积增加,数量多到小皇帝看见这种不写正事的奏折就开始记仇。
你这辈子别想升官!
小皇帝气呼呼地想。
“陛下又遇到了难处?”
凌沁强压着不耐说:“并无,只是一些官员奏章写的有前朝遗风。”
前朝文风秾艳精致,兴奢靡繁琐之气,先帝在时十分喜爱这种文风,乃至大力推崇,写奏折的官员误以为凌沁继承了她父皇的喜好,洋洋洒洒写了八百余字,把小皇帝惹毛了。
凌沁讨厌极了这种文笔写法,她语气生硬道:“时候不早了,百官应已到未央宫,国巫请吧,莫让百官等急了。”
皇帝办公的石渠阁离未央宫不算太远,凌沁没有坐轿,与沈谦一同步行。
沈谦走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轻描淡写道:“身为国君,方法得当,可左右士大夫之笔。”
只要凌沁展露出她的偏好,点几篇文章,自有人奉承推崇,人有随众之心,只要稍加运作,这些都非难事。
凌沁微垂眸看向自己的一双手,手指纤细皮肉细腻白皙,指甲上染了鲜艳明亮的凤仙花汁,是一双娇贵女儿的手,偏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天下。
“虽不喜……但此非寡人想走之道,国巫不要在提了,”凌沁习惯性地咬了下嘴唇,她这个动作总被太傅批评,说太小家子气,她重重说:“我不会随自己意愿罔顾天下人所行所想。”
她还是太谨慎了,生怕自己有分毫与先帝相似,以至于对自己要求森严到苛责的地步,不敢有丝毫纵兴。
未央宫近在眼前,内侍略显的尖锐的声音层叠相传,沿路的侍卫跪倒在九层台阶两侧,他们肩上的铁甲泛着森凉的寒光,直直飞入凌沁的眼中。
曾几何时,她还是个参加宫宴要躲在母妃裙摆后的胆怯小孩儿。
陛下抬高了下巴,不容置疑道:“众爱卿平身。”
沈谦慢吞吞地走在大殿内,心道这哪是他的践行宴,分明是凌沁的示威宴啊。
×××
十月末的早晨,天蒙蒙亮了个边,仗队就浩浩荡荡地从天霄楼门前出发了。
队伍到访月楼下的时候,云临正端着药碗喝药。
听到人潮的声音后他放下药碗,拿起幂蓠遮住脸,然后挑开了挂幔。
长风过巷,带有凤凰图徽的纱幔迎风招展,宛若银凤凤尾。
云临垂眸看着行动缓慢的车队,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就这个速度,一个时辰都不够出城门的。
可又不能走快。
走快就不像天霄楼了,像军队的作风。
云临想起了沈谦手下的枭骑,外号鬼军,因其夜行百里神出鬼没,被荒泽人半是嘲讽半是酸地起了个“鬼”字当名。
酸死了,云临撑着下巴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动作夸张到要翻下楼去。
壬三被他吓得心惊胆战,看云临的视线宛若在看一个精神病。
甚至怀疑起他是不是因为沈谦要走了才这么高兴。
楼下热闹的很,万人空巷蜂拥而去,沿途的百姓簇拥着车队,好不热闹。
可惜沈谦坐的轿子在正中央,云临只能瞧见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殿下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学武不认真了,不然玩一出密语传音该有多好?
云临探出身子,饶有兴致道:“这比过年还要热闹。”
壬三让他惊得一身冷汗,腹诽这荒泽三殿下怎么这样胆大,也不怕掉下去摔死。
“您有所不知,昔年先帝弃城离去,霄城危及之时是大人及时率兵回来守住了城,城内百姓惦念救命之恩,所以才热情些。”
云临知道,当初领兵来攻打霄城的人叫刘箬,是个杀人放血的凶徒,在六国内臭名昭著,玉家人手下养的一条疯狗。
明昭人恨刘箬,云临也讨厌他,所以知道刘箬死在明昭国巫手下的时候他高兴的很,他就是从那时候知道沈谦的名字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荒泽会输,也不知道自己会被送进荒泽为质,还想着日后身体好些了,想办法见一见沈谦,怎料得他有一日居然会对沈谦产生别样的兴趣。
云临有些兴奋,他的手指攥紧了栏杆,指甲发白。
壬三终于忍不住了,他道:“三殿下,那栏杆矮,您小心些。”
“楼下这么些人,掉下去也未必会摔死。”云临长叹说:“哎呀,人走了。”
人流围着车队离开了这条街,云临绕到了北边的窗户,继续往栏杆上一趴,他揉了揉鼻尖,自言自语:“真好啊。”
壬三觉得应该让三白给他治治脑袋。
质子府里,三白打了个喷嚏,她捂着嘴嘀咕:“药量还要加吗?”
北城墙上,凌沁站在瞭望塔内目视队伍越来越远,她笑容被风吹得有些古怪,“你说究竟是地头蛇厉害,还是远到他乡的凤凰厉害?”
站在一旁的内侍大气不敢出一个。
一城的另一端,嘉山虞居,姜和说:“池塘里快没鱼了。”
原小姐手持钓竿,凝视着鱼漂,她呼出一口白汽道:“水快结冰了。”
冬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