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了一路,想得百感交集,他盘腿坐在轿内心道沈谦南下走的好,见色起意也要见得着色,现在沈谦一走他见不到人,这情不就断了?
只是一想竟有些不舍,云临摩挲着扇柄,打定主意这些天要多在沈谦面前晃两圈。
他垂下脸轻轻吹了口气,他像是养了一株见不得人的花,新奇又担忧,怕让人撞见也想向人炫耀。
可惜这花见不得人,也养不长久。
殿下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仰看着轿顶。
轿外略有些吵闹,云临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发现轿子居然抬着他进了城。
人声光影逐渐清晰,云临皱着眉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是哪,他探出头找到沈谦的轿子,这才放下心坐回去。
沈谦总不会把他卖了,云临乐观地想。
轿子七拐八转,一路上人越来越少,天光黯淡,人影凄凄,云临心声疑虑:“这是要去哪?”
我轿子应声停下,云临狐疑地下了轿子,看到门旁的镇宅石兽像颇为眼熟,他倏地回过脸,脸上顿时消了血色。
沈谦正弯腰从轿上下来,雪色衣襟在夜幕中显得异常冷寂。
云临嗓音干涩,“你不曾与我说过今日要送我来质子府。”
从喜到悲的转折过于急促,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言语,云临攥紧了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
“半月前与你说过。”
半月前他说:你可以在天霄楼再休息一段时间,在我走之前。
这半月以来云临一直以为自己会在给沈谦送行后,再不紧不慢地搬回质子府,他没能想到沈谦会这时候送他走。
云临定定地看向沈谦,他缓缓说:“嗯。”
质子府门前的灯笼忘了挂,天上薄凉的月色洒落,将云临的脸颊照得苍白如纸。沈谦有些担心,按照原计划午时就能回来,云临突发奇想跟原家嫡女一起做糕点打乱了他的计划,便没来得及让侍女备药。
“你的东西都已经送回到质子府了,宅院也让人翻新过了,回去吧。”
质子府的破旧程度翻新少说要一月,沈谦到底多久前就想送他离开?是意识到他是个不可控的棋子时吗?分明一开始让他去天霄楼的也是他。
多无情的一个人。
也是,天霄楼里长大的人,怎么能期望他有情有义。
“我在你眼里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扔就扔的——”
沈谦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他蹙眉问:“你怎么……”
云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他居然对沈谦抱有期待。云临捏紧扇柄,猛地后退了一步。
“情急说错了话,请国巫大人见谅。”
他胸膛起伏剧烈,声音也哑得很,语气是强行压制下的客气规矩,“临自幼心火旺,暴躁易怒,方才只是病发焦躁,还望大人海涵。”
抬轿的轿夫跪了一地,质子府门内三白趴在门缝后,大气不敢出一个。
云临一直很清楚一件事,情爱上不存在单方面的付出,付出了就渴求回报,不得便会心生怨恨,挫磨久了徒生业障。
他居然会忘了这个教训。
心火烧得快也冷的快,一瓢冰水从天而降,让刚烧起来点的小火苗浇成了冰。
扇子“啪”地撑开,云临弯起了眼睛,他的嗓音里尚留存哑音,话语却已平静,甚至有些嘲弄的笑意:“国巫大人应当不会跟我这个‘病人’计较吧?”
一直偷看的三白啃着指甲,她打赌云临现在才是真正气急了,根据她对云临的了解,这人生气不高兴后的反应是分等级的,一层阴阳怪气直接怼,二层笑容灿烂记仇,三层平静如常,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沈谦说:“不会。”
“那就好,”云临利落转身,表情瞬间冷了下去,他一眼看到三白,没好气道:“开门。”
“哦哦。”三白拉开门了,忙侧身让路。
质子府的大门在眼前关闭,沈谦看向阴影之中,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同样在天霄楼长大训练的暗卫甲十五拽了拽头发,茫然道:“或许。”
冷风吹过,主仆二人一同陷入沉默。
甲十五说:“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心里事正多。”
“哦。”
沈谦回想了一下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师父刚去世,天天苦大仇深,情绪也不怎么稳定。
“回去吧。”沈谦又看了一眼质子府的门,上了轿子。
×××
质子府内,三白跟在云临身边叽叽喳喳,“你跟沈谦闹什么脾气啊,发这么大火,就因为他没跟你提前说一声今天送你回来?那我不是更惨,上次被带到雪融清这次被带回质子府,你看我都不气。”
因为你不喜欢他。
云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三白对他包容心很足,她温柔道:“闭嘴。”
云临停下脚步在花园内凉亭下坐下,他说:“像个是循环。”
三白不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疯子,一脸茫然地问:“什么?”
“一模一样,一见钟情求而不得,滋生罪孽。”
三白惊悚道:“谁对谁一见钟情了?”
“你不认识,快去熬药,一会儿跟你讲。”
云临把三白打发走了,自己坐在亭中看向池塘,已入深秋,荷塘成了枯池,池内荷叶残败的细杆从中折断,叶片零碎飘在水面上,一派凄凉。
他对三白说了谎,一见钟情的人她都认识。
前一对是他的父母,多年前云文载尚是太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被人掌控一生动命运。
荒泽的皇帝注定是世家手中的傀儡,偌大的皇城是一座金光璀璨的牢笼,让人喘不过气。
于是云文载跑了,他离开了荒泽都城,认识了柳停枫。
接下来的故事好不俗套,柳停枫对云文载一见钟情,她是喜欢什么就要想办法得到的性子,有了喜欢的人怎会不去追求?云文载自幼长在皇宫所见女子都是端庄文雅的,又怎么抵得过柳停枫直来直往的攻势。
彼时他们是一对洒脱自在江湖客,柳停枫无忧馆出身不差钱,云文载离家出走不敢带太多东西惊动人,日常花销基本是柳停枫出钱。云文载年轻的时候跟云临一样爱演,旁人嘲弄柳停枫是找了个男宠养着他也不生气,搔首弄姿说自己是楚馆头牌,柳停枫带他走就要对他负责,惹得柳停枫哈哈大笑,跟他一起演。
旁人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云文载的鼻子骂他孬种,让女人养得小白脸没骨气。
云文载就假意俯在柳停枫的肩上嘤嘤嘤。
谁又能想到他是荒泽太子呢?
可他的确是荒泽的太子,是老皇帝唯一的儿子,老皇帝驾崩,世家人把他强行带了回去,柳停枫一路追到宫门口,去了半条命,武功也废了。
世家人傲慢说:“江湖女子上不得台面,陛下实在喜欢封个妃位就算了。”
要求是柳停枫从此不得再与江湖有牵扯,柳停枫从此无忧馆断绝关系,入了宫。
从此江湖再无素姬柳停枫,而荒泽后宫的潇湘殿内多了位淑妃娘娘。
柳停枫看着一个又一个女人进了后宫,心如刀割。但她也知晓云文载的迫不得已,就拼命忍耐,好让云文载苦力支撑之余还能得两分慰藉。
两个人互相扶持,在荒泽皇宫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挣扎。柳停枫体谅云文载,云文载也心疼柳停枫,他在前朝四处游走想让柳停枫过得好一些,去看柳停枫的时间便不知觉地少了许多。
人哪能一味付出不求回报呢?苦苦压抑后只能生出扭曲的果实。
柳停枫便是如此,更糟的是她当时怀了孕,她日日惶恐担惊受怕,又贪念过往温柔逃避现实,回忆与现实交织,还要操心腹中胎儿。
——她疯了。
昔年身受重伤武功废除,柳停枫在后宫内吃了很多苦头,她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没有自保之力的缘故,开始偷偷制毒。
她是多聪明的女子,疯了后各类的剧毒都敢往一处使,不光如此还敢拿自己试药。
这是造就云临出生后体弱多病的根本原因,更可怕的是柳停枫生产后疯病愈发严重,云临身上大部分的毒都是她下的。
她把那些毒药当场给小孩儿吃的糕点糖果,抱着小云临甜甜蜜蜜地哄着他吃下,恢复神智后又连忙扣着他的嗓子让他吐出来,急慌慌地去弄解药。
云临在她那里待到了四岁。
四年后云文载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每次去看柳停枫母子柳停枫都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与他照常说话。云临体弱多病他只当是柳停枫有旧疾,所以孩子先天不足。
直到云临四岁时还不会走路说话,云文载才起了疑,他写信请教当时的鬼医、柳停枫的师兄,鬼医操心师妹跟师侄,拎着药箱万里迢迢从星州到了荒泽。
淑妃已疯之事东窗事发。
鬼医质问柳停枫何为人母,柳停枫惨然大笑,她道:“此非我愿。”
当晚潇湘殿内灯火通明,太医院的太医们被鬼医指挥地跑来跑去,没人注意到淑妃被关进的偏殿里闲言碎语不断。
“什么人啊……虎毒不食子,居然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毒。”
“我看就是妒忌其他妃子受宠,你们想想啊,她给三殿下下毒,三殿下就总是生病,这样陛下才会心软常来潇湘殿。”
“谁说不是呢?平日里看着挺温柔一个人,怎么背地里这么狠。”
“我表姨母的儿子是程家少爷的小厮,听闻啊咱们这位淑妃娘娘,是江湖人出身。”
“那难怪,江湖人啊,我看都是些烧杀抢掠的疯子。”
偏殿没有点灯,窗户外漏进来火光,像极了她年少时在破庙内过夜点燃的篝火。
曾是江湖逍遥仙,世事颠倒,今为不归客。
她用掉了藏在簪中的毒。
淑妃柳停枫,时年二十有五,自戕于潇湘殿,半生凄苦,可恨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