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姐厨艺很好,其实现在的世家贵女其实都不怎么下厨做女红,平日不是大都在读书赏花就是弹琴对弈。尤其是在霄城内,最受人追捧的更是那些写下《六国赋》《思先王十疏》的姑娘们,四书五经史籍策论成了评价女子心性才德的标准。
这主要归功于当朝陛下凌沁与早先的昭泽之战,战时全民皆兵,新帝上位后因为自身性别,在宫内设立女官,隐隐约约有想让女子也入朝为官的意思。
因此在明昭当下的环境里,原小姐钻研厨艺的行为,是大众所耻。
云片糕做法工序繁多,原小姐一吃过午饭换好衣服,就回到了后厨。
哑仆拎回了食盒,然后当着原小姐的面端出了那盘没被人碰过的鱼,原小姐抬手撩起散落的鬓发别在耳后,安静地舀了碗糯米粉。
云临喜欢她做得云片糕,爱屋及乌看原小姐也感觉顺眼,见她情绪低落,就凑过去问:“原小姐能教我怎么做云片糕吗?”
原小姐轻声说:“好。”
隔着一道挂幔,沈谦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瓷盏化为齑粉,沈谦身形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将手伸到桌下,散掉一手的粉末。
他看再过两日,原小姐就能变成原姐姐了。
别看姜和拿沈谦打比方的时候那么胆大,现在瞧见沈谦一脸阴沉也怂了,慌不迭地找个理由打算跑。
原小姐出声叫住了他,“师哥。”
姜和被动转身,他无奈道:“何事?”
“午饭师父吃的少,师兄可否送去些小食,都是府中下人在食肆里买的,不碍事。”原小姐面容苍白,削瘦的肩止不住的发颤,云临但是看她便觉她十分痛苦。
他心里有些微妙。
人世间男欢女爱是常情,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他们各自的情,或寻常或跌宕,各中悲喜不足为外人道也。
像原小姐这样惊世骇俗的,虽少见却也不是没见过,更有诗为证: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只是原小姐与虞行川之间又有层师徒关系挡在其中,他们的身份也非同一般,一位名门贵女,一位当代大儒。这么一算,年龄之差还算是最好过的一关。
“我知道了。”姜和干脆道:“我去送。”
哦,还有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虞行川对这个徒弟根本无意。
想想也是,为了避免结党私营,虞行川大半辈子没有交好的朋友与学生,他的妻子虽给他育有两子一女,可惜都意外故去。前半生家破人亡,后半辈子好不容易收了两个弟子,交了一二好友,结果他的小弟子对他暗生情愫——还是他好友的女儿。
从虞行川的角度来想,原小姐是给他添了一堆麻烦。
打不了又骂不得,只能先关着。
云临边揉面团边分析,现在原小姐待在虞居算是一种僵持状态。虞居落座嘉山远离人烟,原小姐身边又时时刻刻有人看着,她想要破局只能借外力——而嘉山内外有军队把手,她算是被困死在这里了。
可惜他是被沈谦带来跟虞行川合作的,不然他还真想做点什么。
那将会多有趣。
云临眼里浮现出笑意,言语里也是压不住的欢喜,“下一步要做什么?”
“放到这个模具里,”原小姐走到橱柜前拉开柜门,扭过脸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花蜜?桂花、槐花、桃花,还是梅花?”
云临蹬蹬倒着走了两步,他从挂幔后探出脸,对沈谦说:“桂花的怎么样?”
沈谦怔了下,随后对云临点了一下头,“好。”
云临转身对原小姐弯起唇角,“要桂花蜜,少放一些,他不爱吃甜的。”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原小姐自己也不爱甜口,她踩在矮凳上,取下一瓶挂花蜜抱在怀里,纤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盖子,努力维持语气的平静,“嗯,我知道了。”
沈谦心情莫名又好了。
云临在后厨忙着做云片糕,沈谦就坐在外间思考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他着实感到困惑不解。
为何自己会因为云临对原小姐的态度而感到不满?他应当明白以云临的性子其实很难看上哪家姑娘,却偏偏总疑心他与谁家姑娘会起私情。
可怜国巫大人旧居天霄楼不通人事,若他长在民间,大概会明白自己的种种心情能用一句话来概括:醋坛子翻了。
云片糕做成,云临做的是桂花的,原小姐是她惯用的桃花,两碟糕点一叠四四方方切的整整齐齐,一叠像是个不小心多削了一个角的木块儿,切片切的也厚薄不一。
云临看了眼原小姐的那一盘云片糕,自闭了。
原小姐安慰他说:“第一次做已经很不错了。”
她的安慰实在是敷衍,刚说完就拿了食盒将云片糕装进去,“走的时候记得拿,我出去了。”
原小姐收拾了鱼竿鱼篓带着哑仆离去,膳房内人走了一半,又静了下来。
云临低头掰了一块儿云片糕放进口中,因用料过程有原小姐的手把手一对一指导,这份云片糕也只是外形磕碜了点,味道还是很好的。
端着切毁了的云片糕出后厨,云临踮着脚尖往沈谦坐着的地方走,那人正在看书,神情安静,他发带上的玉石搭在肩上,被窗外的光照耀出莹白的光。
那画面美极,窗外红叶层林尽染远看若红色浪潮,窗前的人正巧坐在这画面的中央,成了画中人。
恐扰天上人。
云临下意识用了轻功,脚步轻得像猫一样。
却还是被捉住了手腕
“怎么发现我的?”云临将云片糕放在桌上,垂落在身体一侧的手臂不自在地别着——那是被沈谦方才握住的手。
沈谦说:“影子,下次别这样玩,万一把你当成刺客了怎么办。”
云临抓住重点,“你原先遇见过很多刺客?”所以才养成这样敏锐的反应。
沈谦没说话,他看向桌上的那碟云片糕,“看着不错。”
“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眼睛不好,”云临坐在他对面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它很丑,你不用说谎夸它好看,不过我吃着味道挺好,你可以想想词怎么夸它好吃。”
“我第一次下厨呢,我爹都没吃过我亲手下厨做的东西。”云临撑着脸颊,趴在了桌子上。
在后厨忙活这么一遭,他身上免不住地沾染上了面粉,额角与脖颈处都有一块儿白,然后低头在袖子上一蹭,又蹭干净了。
沈谦拿起了云片糕,他这人不重口腹之欲,用食虽有偏好却并不挑剔。细细咀嚼下咽,沈谦缓声说:“很好吃。”
云临这时候又不信了,“真的?”
沈谦又拿了一块儿。
云临笑了起来,这笑容比他对姜和、原小姐的都要来得真诚,翡翠一样的眼眸里氤氲了流光,甜到了人的心坎里。
外头夕阳渐落,略显黯淡的光线温和极了,云临心都快化了,他手臂交叠放在桌上,下巴压在上面,心说嘉山红叶可真美。
——红叶甚美,不及君也。
“……”
“该走了,”沈谦将碗碟向前推了一下,“再不下山天该黑了。”
云临趴在桌子上,他有点困了,声音也倦倦的,“嗯,我想我能在轿子上睡着。”
“不是说下山不坐轿了吗?”沈谦语气里压着笑问他。
云临一滞,埋脸进衣袖说:“我累——”他尾音拉长了许多,隔着一层衣料显得闷闷的,听着像是在撒娇。
“那就快点回去休息。”
云临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起来,他将桌上的半碟云片糕与原小姐做的一起装进食盒拎在手里,又把茶几上的扇子揣进怀中,跟着沈谦往虞居外走。
沈谦斜了一眼他说:“以为你把扇子忘了。”
“怎么会,你送我的东西,哪里敢忘?”
到山路的转口,云临看到了群山环绕的霄城,万家灯火里炊烟袅袅,比他刚来时还要兴盛几分。
“霄城……是不是又往外扩建了?” 云临不太确定地问。
他是在说霄城城北,霄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有北面是广阔的平原,守都的尧羽卫就驻扎在北城城外。
“嗯,工部尚书提议在在北城外筑屋舍,往北推二十里建新城墙。”
“霄城这是要做六国第一大城吗?”
沈谦下了几阶高台,然后转身仰视着云临,他一字一字说:“这里会越来越好。”
山路陡峭,台阶也修的高,云临从台阶上跳下,树枝勾散了一缕鬓发,被风吹起。
云临伸手抓住自己散开的长发,没有说话。
虞行川与原小姐之间隔着身份年龄,他与沈谦又何尝不是呢?他们之间甚至要更为夸张,隔着的是昭泽之战中无数的冤魂与英灵,是……
等等,他为什么要拿虞公原小姐跟他和沈谦做类比?
云临身体一颤,脚下也因此踩错了台阶。
常年经受风吹雨打的山石台阶棱角光滑圆润,一不留神就能滑倒。
“小心!”
荒谬感与不可置信同时涌上心头,与之一同而来的是那散不尽的松烟凝香。
云临额头抵着沈谦的锁骨,那节骨头隔着两三层衣料依旧硌得眉骨发疼,他的脸颊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感受着这具皮肉温热紧实的躯体。
要 栽 了
云临连呼吸都快忘了,大脑全然空白,但很快的,他收拾好表情从沈谦怀中起来,站稳后若无其事地开口,“脚滑。”
“此路多年未经修理,以后多加小心。”
“必然。”云临对沈谦牵扯了下嘴角,笑容很是勉强。
殿下压制思绪向来很有一手,这还是第一次失控,一路上都在想沈谦。
这是错误,云临先给自己的情感下了一个定义。
无非是见色起意,他看人家长得好看,于是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这很正常。谁让他眼界高,活了这么些年各色美人看了有一箩筐,只有沈谦恰恰好好地长在他的心坎上,连头发丝儿他都觉得好看。
人吗,都喜欢好看的东西,爱美是天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人,对他产生了占有欲罢了,这根本谈不上喜欢或是爱。
云临一句一句地劝着自己,好似心尖让人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沈谦呢?他们满打满算才认识多久——
一见钟情。
云临有点泄气,他揉了揉脸颊,想这次载的有点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