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看到炊烟,跟着哑仆一同来到膳房,绕过前厅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
那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称久病无力路都不能多走半步的皇子殿下,现正拿着水瓢站在案台前,听从别人的吩咐。
“加水。”
每日早上从山泉里取的活水倒入面粉中,迸出水泡,溅起少许面粉,云临后仰,他抬手拿袖子挡着脸,问道:“够不够?”
原小姐伸手揉面,“再加一瓢。”
沈谦站在门口,视线一扫看到了自己刚送给云临的那把扇子,孤零零地搁在小炉旁的茶几上。
国巫大人气笑了,他伸手叩响门框,待所有人看过去后才斯条慢理道:“这是在做什么?”
云临晃了下神,“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沈谦进了厨房,伸手在长案上拂过,他若有所思道:“你对下厨感兴趣?”
“无意此道。”云临连忙自证清白,“只是给原小姐帮忙。”
原小姐面团揉完了,拿了个擀面杖开始擀面皮,云临瞥过视线,有点怀疑姜和说她没练过武的真实性,瞧着臂力可不一般啊。
沈谦皱起了眉,他对原家嫡小姐了解不多,除了能算把柄的过于荒唐的情感,便是她性格孤僻沉默,不与霄城内其他贵女联络。
不太爱说话,只喜欢读书下棋,是个标标准准的木头美人。
——虽然是块儿木头也是块儿漂漂亮亮的木头。
“你要回去吗?”云临拍干净手上的面粉,放下袖子,他抬眼看向沈谦说:“要有事便先回好了。”
沈谦没说话,他目光沉沉看着云临鬓角沾着的一块儿面粉,心里没由来地有些烦。
虞居的膳房不小,装了五个人还嫌空荡,只是五个人里一个哑巴一个木头两个人精,都安静地很。
柴火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姜和撑着下巴,脸庞被火光照得发红,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只觉得有意思。
事实上沈谦带云临来就足够超乎他想象了,早听闻国巫格外偏宠荒泽来的质子,竟不料偏宠到如此地步。
“看着我做什么?”
沈谦抬手在自己鬓角一指,“沾到面了。”
漆黑如墨的发上白了一块儿,显眼的很。
云临看向指缝里残留的面粉,摊了下手,“袖子手上都是面粉,劳烦国巫大人借我一块儿帕子。”
手上的面粉直接洗了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借帕子自是为了私心。
沈谦的帕子也是天霄楼的统一制式,纯白的,也没有随时下流行绣上花样,干干净净一块儿,浸透了松烟凝香。
云临接到手里攥紧了,他拿在帕子在发边擦过,接着动作流畅地把罗帕收到了自己地袖子里,他笑眯眯道:“回去洗了再还你。”
今日太累,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忘了洗。
拖到大后日,沈谦就要就要离开霄城了,到那时候便不用还了。
云临想到这里,喉咙一紧。
沈谦到外间的桌上坐下,找了个空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梅子茶后,对云临说:“今日沐休,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嗯。”云临轻快地应了声,也跟着去了外间。
虞居的膳房设计的很有趣,大概是平日总有些慕名而来的游学人,所以这边膳房外另有一间空屋,像是书院的饭堂,摆了许多桌椅。
云临从另一张桌子上端来了半碟云片糕,原小姐的独门秘方,口味偏淡,夹了桃花,入口滋润细软,很合云临的胃口。
“你尝尝看,不是很甜,”云临推荐说:“原小姐做的,用料方法跟外头的不一样。”
“你很喜欢?”
云临从他身侧绕到了对面坐下,捻了一块儿云片糕拿在手中,点头道:“嗯,味道像是寒枝果,原小姐说把方子给我,这样我回去能让厨娘照着做。”
寒枝是荒泽的一种奇异树木,木材能做家具也能当香料,果子能吃能入药。缺点是只能在阴冷的荒泽北沼泽里长,明昭养不活。
沈谦记得云文载有一次送东西过来,快马加鞭跑了一个月,一路上冰不敢断,就是为了给云临送些寒枝果做的糖。
“此间乐,不思蜀。”
上次在生辰宴云临说出这话的时候,是否在想念远在万里之遥的故土?若他现在便能离开明昭,那……
云临看沈谦坐在茶几前拿着杯子不动,以为他的确不喜,就没再劝说,他将手里捻着的那块儿云片糕吃掉,咕哝说:“真的好吃。”
食堂与后厨原是一间屋子,中间没有墙,用长短不一的竹挂幔隔开空间,只能挡住一点视线。
原小姐擀完了面皮拿起菜刀切面,她从挂幔旁走过,声音清冽干净:“殿下要是喜欢,一会儿我可以再做一些。”
姜和的声音也从灶台后传来,他悠悠说:“师妹,你给师哥我特意下厨做过点心吗?”
原小姐没搭理他。
“麻烦原小姐了。”云临对原小姐道谢,得到了对方的一个礼貌的点头。
沈谦喝了口茶,瘫着一张脸。
他想不明白云临到底是怎样一个性格,他好像没什么脾气,从荒泽来到明昭这么久,见谁都是三分笑脸,凡是跟他见过的,除了凌沁外,对他都做到了表面上的和善。
但若说云临是一个没脾气的人,沈谦也不信。
膳房里又没了声音,原小姐切完了面下进锅中,弥漫起的白雾笼罩她的面孔脸颊,湿气在她眼睫上凝了一层水汽,像是垂了泪珠。
她发呆似的站在灶台前,等浓白的汤再次煮滚,面条在汤水中煮到晶莹,她才唤道:“哑叔。”
原小姐拿出碗盛面,又将之前炖煮好的一条鱼放在盘中,浇上酸汤,她把盘子跟碗放进食盒内,交给了哑仆。
原小姐垂下眼眸,“有劳您走一趟了。”
云临看着这一幕好奇地很,沈谦说原小姐倾慕虞公,为了抗婚不惜自杀,可她现在住在虞居里却不去见虞公,这不合逻辑。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克制住自己想见他的冲动?
殿下不解,他小心勾了下沈谦的衣袖,用口型问:这是怎么回事?
沈谦偏过视线,看清了他的口型,瞬间又转回了面孔。
云临双手合十,做了个求神拜佛的手势,他眼睛弯起,表情灵活又柔软。
沈谦停顿了下,片刻后,云临耳旁传来一道声音:“虞公不让原小姐见他。”
那声音似乎是贴在他耳旁说的,比平日里沈谦说话时的声音要更清楚些。
膳房内的其他三人还在做自己的事,云临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传音入耳这种能力用在给他传小道消息上,怎么想都觉得是大材小用。
哑仆拎着食盒出门,姜和自己动手盛了碗面,他转过脸看了看云临,又看了看沈谦。
云临他勉勉强强能算个“师弟”,帮他师姐烧个火,自己给自己盛完面,这都不打紧。可沈谦就很难办了,谁给他端饭都不合适,原师妹是原相的嫡女,在立场上与沈谦对立,他是大成人,云临是荒泽人——让沈谦自己盛就更古怪了,恕他想象力匮乏,想不到沈谦挽袖盛饭的模样。
那厢原小姐掀开蒸锅的盖子,拿巾布裹着手端出了几碟蒸菜,然后自己端了一盘去到外间,放在另一张桌上。
姜和着实佩服自己师妹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
云临自觉起身去了后厨端饭,他看了眼一案台的碗碟,惊讶道:“这么多。”
适从原小姐进来端面,她轻点了一下头说:“大多是家里处理好的送过的,做着很快。”
只有那一条鱼是她亲自钓的,按照虞行川的口味一步步做成的。
云临哂笑,也是,堂堂原家嫡小姐,怎么会日日洗手做羹汤呢?
沈谦在外间看着,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指,起身走进后厨,在姜河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挽起袖子,拿起空碗。
姜少爷闷笑一声,觉得自己傻了。在明昭常听百姓都称赞国巫是世外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让他不知不觉地忽略掉沈谦其实也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会有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也吃寻常食物,并非民间所言饮醴泉食练实。
“笑什么?”云临问他。
“先前隔雾看花,猜测雾后之花是何等模样。”姜和话语一顿,将问题抛给了云临,“世人都道这花是名贵珍品,如过观花人是殿下,要如何做?”
云临听出他话里有话,他略一思索,看向了沈谦。
国巫大人正拿勺舀了一勺奶白的浓汤浇进面碗,云临回过脸,对姜和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来,“自是走进雾去看。”
姜和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心道一会儿要把外头的门关上,他抚掌道:“然也,隔着雾看听旁人再怎么说都只是‘听说’,走进雾里方才能见真面目。”
原小姐路过,神色淡淡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若雾是毒雾呢?”
姜和意味深长道:“这不更显得真相难得?”
“剧毒之物往往与解毒物相生相伴,毒雾后的花,说不定便是解药。”云临靠在案台边上,嗓音冷淡。
这个姜和怎么回事?!一口一个难得、珍品,他想做什么?
殿下心火中烧,语气冷的冻牙,表情却温柔的可以。
原小姐直觉气氛不对,她只知道这两个人在打哑谜,却也没往沈谦身上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子拿花类比沈谦。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云临与姜和,脑回路都是一样的不正常。
“让让,锅里有酥肉,一会儿要凉了。”
此话一落,云临起身拿起空盘盛菜,沈谦端着两碗面从后厨走出——姜和这才发现沈谦顺手把云临的那碗面也盛了,惊的愣在原地。
他用错类比了,应该拿笋来打比方,姜和心情复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