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昭过年时沈谦每日游走于宴席间抽不出空,在荒泽过年时抽不出空的人成了云临。
他踩着年关回来正是为此,不出两日全大都的权贵都晓得那位被送去明昭为质的三皇子活着回来了。
除夕那晚宫宴,云皇下旨给三皇子封王,开年后建府。
这些年朝堂的新晋官员迷迷糊糊,送去明昭当质子说明不受宠,但陛下赏赐起来一点也不吝啬,怪哉,怪哉。
世家则齐齐黑了脸,好你个云文载,当初把儿子送出去避难,现在将世家落魄了接回来了,回想起无一归来的死士,世家们的脸色愈差。
云临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身为皇子除夕夜宴他不得不参与——他出家了的长兄都被拽回来了,圆润的光头和金红的袈裟在宫宴中熠熠生辉。
无趣,没意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
云临浑身散发着不满,他手中拿着酒杯,视线垂落。
宫宴中的酒因照顾到各府夫人小姐,都是喝不醉的果酒,口味清甜。云临没喝,他现在没一点胃口,理智维持在边缘处摇摇欲坠。
“三哥不舒服?”
不知是从哪来的妹妹声音轻柔,她还很年轻,眼睛稍稍带着些翠色,看着很温柔。
云家人身上最不会出现温柔这样的品质,即便有也都是装的,就算是对待情人,也是好比拆分入腹的贪婪凶残。
他的确不舒服,看到仇人后的暴躁,过于嘈杂吵闹的宫宴,身旁人用的熏香——这些都加剧着他的怒意。
以及最重要的,他见不到那个人。
“嗯,”云临语气略古怪,他眉眼微弯起,露出温文尔雅的笑来,“酒菜不合胃口。”
他不会将沈谦说出来与人听,就跟习武之人都严防死守着自己的命门一样,沈谦是他的软肋,是他恨不能藏进身体的情人。
少女抿起嘴唇对他笑,然后压低声音说:“三哥想吃什么?我叫小厨房的宫女去做。”
云临不想过度思考她是在算计他还是在讨好他,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能证明这个姑娘眼神实在不好,他瞥向酒盏中的倒影,自己的表情僵硬地不像话,硬挤出的笑容里满是敷衍。
“不必劳烦。”云临半阖下眼帘,似乎是困了。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不耐,讪讪离开了。
被他威胁过的大兄嗤笑了声,云临转过视线,看向他那颗点了戒疤的脑袋。
荒泽大皇子云琅,少时带发修行,长发飘飘僧衣端正,那种熟读佛理的谦逊和善与他的年龄相差甚远,格外能吸引人,京都中不知道有多少痴男怨女欲让他还俗。
张口闭口“云郎”“云郎”的喊着,不想最后把人喊出家了。
现跟前儿就站了位怨女,穿着宫女的衣服跪坐在云琅身旁给他倒茶,手腕上的镯子水头好得贵妃平日都要收着,怕让人碎了,女子痴痴念道:“云郎。”
“贫僧智慈。”
慈……
杀佛取慈做号,云临捏着一枚寒枝果,抵在唇边咬下。
这种果子呈灰紫色,卖相不怎么好,优点是口感柔软汁水充沛,咬破后清甜的果汁顺着手指留下,像是咬破谁的皮肤,吮吸过血液。
那个人的血是什么味道的?
甜吗?
他有些记不起来了。
身旁坐下来一个人,云临的余光中出现一大片金红的布料,他蹙起眉问:“你坐这儿干什么?”
“贫僧与殿下唠唠家常。”智慈压低声音快速道:“我给你修了四个月的院子!图纸我还记得,你在府中修了一堆密室!”
云临咽回了那句“没什么好唠的”,他慢吞吞问:“你躲谁?”
因几位皇子帝姬都未婚娶,他们这边的矮几最多只能坐下两人,云临早早让侍候的宫女离他远些,智慈占下一个位置后伺再难坐一个人来。
“玉家的。”
云临略挑眉道:“玉女郎?她不是……”
“五年前就嫁人了,孟家三郎,孟家抄家时她投井了,这是玉女郎的表妹,玉家三爷的嫡女。”智慈的眼神略有些黯淡,他嘴角不受控地像下,那一瞬的悲意消失的太快,云临堪堪抓住了些尾巴,他吃了一惊,有些讶然。
智慈闭上眼睛,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荒泽有五大家,这一代中的第一家当属玉家,玉家第一人……不用说,就是玉辛了。
玉家钟鸣鼎食之家,上一代家主与颜家联姻,生有一子一女,长子名玉辛,次女名玉甘。
十五六年前的大都,当属这兄妹二人为第一流,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一道策文举世皆惊,一句诗文满城通传,盛名之下,是玉家近千年底蕴撑起的傲骨与骄矜。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平日太听家族的话,在某一瞬间爆发出的逆反能惊世骇俗。
玉家倾注心血培养出的继承人玉辛跟府中养的奴隶搞在了一起,玉甘则跟一个和尚不清不楚。
那时候云临太小,很多事情都没参与,长大后谣言与故事中的人都已谢幕,或走上新的天地,他抽出帕子擦掉手上的果子汁液,眼睫轻颤。
先说玉甘,她当年看上的和尚就是云琅,没什么好说的,去庙中祈福的贵女对盘腿坐在岸边喂鱼的长发僧人一见钟情。十五六岁的一见钟情较为肤浅,可他们相遇地太美,没能克制住那肤浅的欢喜。
心生欢喜免不了想与对方有所交流,如果有一个人能恰符合你的心意,你的理念与他完全相符,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会温温柔柔地笑,然后轻声说一句“是啊,我也这么想”,该能有多好。
玉甘仰慕古书中的“狂士风流”,她会琴,广陵散尤爱,云琅便与她合奏。许多年前的无相寺里,菩提树下的青石上谈天说地,或许就是玉甘第一次拒婚的开始。
她当时十六岁,玉家再多留她两年也无碍,少女怀春不是什么大事,她是玉甘,她该有分寸。
但少女怀春的对象不能是云家人。
先不说皇室与世家对立,单说云家的遗传疯病,玉家都不会同意族中女郎跟云琅走太近。
他们太克制也太理智,不曾说过心悦君兮、思君念君一类的话语,便默契地断绝了来往。
而后,云琅的疯病第一次发作了,他头痛欲裂,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玉甘向兄长承诺,待云琅好转就乖乖回家嫁人,他们需要一个好好的告别。
玉辛同意了,玉甘回到了云琅身旁。
她好比是一味不能停下的良药,有她在身边时云琅就是当年林中抚琴的文士,离了她便是凶名赫赫的疯和尚。
玉家反对也就罢了,云文载也不乐意云琅和世家女搞在一起,他只将柳停枫的孩子视作自己的孩子,其他人……不过是他复仇大业的棋子。
在皇室与世家的共同反对下,玉甘订婚,云琅远游。
再然后,玉家家主暴毙,玉辛继任家主位。三月后,昭泽之战爆发,玉甘因为父戴孝,拖延婚事,又三年,其母亡故,一年后,祖母身亡。
玉甘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荒泽战败,世家势弱,迫切需要一场联姻整合权势。
正启十五年七月初六,玉甘出嫁。
正启十五年七月初七,云琅出家。
她出嫁的前一夜去了皇子府找他,大红的衣裙拖曳在门口的青石阶上,她仰起雪白的颈,温声细语道:“郎君与我喝一杯酒吧。”
他们认识的时候云琅常常下山买酒,她想喝,他说既无愁事何必饮酒,她不满意说:“你有什么愁事告诉我啊……”
云琅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到最后的时候,她只求一杯酒。
云琅再没喝过酒,他好像真的放下了,将过往的离愁念想葬进酒中一饮而尽,从此以后世间悲喜皆与他无关。
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红尘往事如过眼云烟。
智慈和尚的佛经还在念,云临坐在他旁边听得头疼,他扫过一眼打岔说:“那小姑娘走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还要再嘲一句,“她真姓玉?这种事不像玉家教出来的。”
“他们家主带的。”智慈和尚一脸平和。
云临下意识扫过宴席,他问:“玉家家主还是玉辛?我怎么没看到他。”
智慈苦笑说:“你往左侧看,穿黑衣服的,他旁边是微生家的五姑娘。”
除夕夜一身黑衣的玉辛在人群中颇为显眼,他懒散地盘腿坐在位置上,手中拿着酒盏。没束冠,头发略有些乱,胡子拉碴脸颊微瘪,倒不是说丑或者难看,只是——
这跟过去遗世独立的玉郎君差的也太远了吧?!
“从刘箬死后,玉家失势,玉辛也被人质疑起当初发动战争的决策,玉家内乱皇帝趁机下手打压……”智慈停顿片刻,“阿弥陀佛,玉家不复往昔。”
云临挑了下眉,“哦。”他还记得玉甘跟智慈过去的那点子事,没口出狂言说要将玉家灭门。
不过说起来,玉辛这个样子,是还记得刘箬?
云临看向坐在玉辛身旁强忍恼意的妇人,笑了起来。
多有意思,口口声声说着痴心,到头来改嫁的嫁改娶的娶,多有意思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