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城内寻欢作乐的地方都在长熙胡同那边,挨着护城河,夜里河上花灯浮粉,水上画舫纸醉灯谜,船上姐儿的胭脂能把河水给染红了。
柳树轻浮,栽了沿岸两排,细长柔软的枝叶拂过沿岸来客的肩膀,缠绵留情,歌伎拨弄着琵琶,悠扬的曲调能从河畔传到另一头。
应兆站在桥那边就不想走了,他蹲在芦苇丛里,牙齿咬着一根随手揪的长草,一脸深沉地望着河对面的画舫。
女人曼妙的身影映在纸窗上,应兆却像是看到了鬼。
陈非特意告假来陪他,他看向身侧的应兆,没忍住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个偷窥的变态。”
应兆咬断了草根,他道:“说点好听的。”
“埋伏,嗯,伏击一群浪客骚人来评选花魁娘子。”
“让你夸我两句为难死你了。”应兆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草屑,他这身衣服是去城里成衣铺做得,布料跟原先在侯府的相差甚远,还不如那群公子少爷用得一方罗帕值钱。
陈非问他:“真要去啊?”
“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户部侍郎,大理寺卿……这些人现在我哪个都得罪不起。”应兆无所谓说:“况且他们最多嘲笑我几句,又打不过我。”
陈非不悦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来讽刺你了。”
应兆心态平和,看得很开,他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几句闲话而已。”
“……”
陈非噎住了。
“走了,都是群在朝里勾心斗角惯了的玩意儿,骂人也是拐弯抹角的,别深思就没事了。”应兆乐观地开解着陈非,直到他走到仙人阁院中的雅席,看到某位着青衣灰衫,眸色青翠的殿下,喉咙中发出了一声百味陈杂的“操”。
攒局的兵部尚书大公子一眼就隔着人群找到了高出一截的应兆,他剥开人群过去,哈哈大笑说:“多谢小侯爷给在下面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了也不派人说一声,我好提前接你。”
应兆面部肌肉扭曲,费了好大力气收拾过自己狰狞的表情,“他怎么在这儿?”
大公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一个狐媚眼的美人红裳艳艳,腰胯上金银玉石串做珠链,虚虚垂在大腿一侧,他顿时笑道:“这人不行,今夜你看上哪个姐儿都行,花魁哥哥也能让给你。可这姑娘是天霄楼的,哎呀说来也是酸,你说国巫大人派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到质子殿下身旁给他端茶倒水,服侍他更衣沐浴……”
应兆脸色十分糟糕,他硬邦邦道:“不用说了。”
听不懂人话的大公子摇着扇子,语调轻快,“你说这荒泽质子是来砸场子的吧,人家评选花魁他带来个艳压群芳的姑娘,这姑娘还是天霄楼的人,只能远观不可亵玩,可惜可惜。等等,潮哥儿来了,我去那边看看,应小弟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今夜花销全记在哥哥身上,想喝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称呼一路从小侯爷跌到应小弟的应兆满面晦色地找了个边角位置坐下,陈非坐到他跟前,幸灾乐祸问:“不深思就没事了?兄弟看开点啊。”
应兆:“……”
仙人阁是霄城内最大的风月场所,名字取得雅致,地方也流露出一股子阳春白雪的调调,一个妓院修成这样,既惹人发笑又有种亵渎的快感。玩得就是一个禁忌,许多自诩高洁的门阀世家子弟都喜欢来这里。
然而完全入不了殿下的眼。
殿下从小到大见过的花样比这多多了,他撑着下巴懒散地看着手中的折扇,一旁丁九低垂着目光,身躯微微僵硬。
云临招手让她坐下,“没来过这种地方啊。”
丁九摇摇头,她面上其实看不出紧张,甚至嘴角有轻微的笑意,一举一动都极为自然。
怕可以,怂可以,面子不能丢。
丁九倔强地挺直脊背,笑容落落大方。
她是替丁一来的,丁一过去跟在凌沁身边,假死脱身去了质子府后一直躲在后院,偶尔通过秘道往返天霄楼,很是辛苦。
这仙人阁里点满了熏蚊虫的香,因为露天之地也不觉扰人,莺莺燕燕们抚琴奏乐,丝竹之音靡靡,很是无趣。
嗯,觉得无趣的人是云临。
“殿下可是觉得这些无法入目?”
身旁的座上来了人,云临听着声音眼熟,他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是个熟人。
江枫渔穿着常服落在椅上,他此来带了五六家仆,那些个家仆围了一圈,将施粉盛妆的美人拦在外面,隔绝了视线。
云临沉默半晌,无力说:“比你带的这些人好入目。”
一个个五大三粗灰布粗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江枫渔是怕有美人强了他。
江枫渔笑容不减,“今夜人多,不得做些准备,只是殿下怎会来此,您的身体——”
云临冷冷打断他说:“我的身体没问题。”
江枫渔愣了一下,他放佛这时候才注意自己话中有歧义,当下干咳一声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早些时日听国巫说过殿下先天不足,需静心养性,仙人阁嘈杂,怕惊扰殿下。”
“算不上。”云临轻叩桌面,丁九俯身道茶,茶盏中漂浮起的味道苦涩,颜色也偏暗。
在院中忙成一只花蝴蝶的兵部尚书大公子发现了江枫渔,忙走了过来,他看着围了一圈孔武有力的家仆,闷笑出声,“江大人来仙人阁还带着侍卫啊,这么些人在可玩不开。”
云临正喝着药茶,闻言抬了下眼睛,心道还是不会玩,人多玩着才有意思。
江枫渔的表情无比正直,他问:“评一个花魁娘子,有什么玩不玩的。”
大公子哂笑,跟江枫渔又寒暄了几句,随后问云临说:“殿下觉得此宴如何?”
“甚好。”
大公子便笑说:“评花会这种玩法还是跟长熙胡同里外来商人学得,据说最开始是天衍那边流行开的,后来流传到了荒泽,殿下在荒泽可曾见过?”
云临顿了片刻说:“在荒泽时年岁小,不曾去过。”
民间的评花会他自没有去过,不过每次的花魁娘子他都见过,她们出现在世家的宴席上,跪在人的腿旁,娇艳的脸上满是麻木或浪荡的笑。
大公子的表情微有些得意,他道:“愿殿下这次能好好观赏这‘百花颜色’。”他没说云临看上哪个可以挑走,毕竟丁九在一旁站着。
等大公子走后又来了不少人与江枫渔寒暄,他们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云临,心中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上又增了几个标签。
应付完一堆人后江枫渔才看向丁九,他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问:“你终于肯穿红衣了,早就与你说过红色衬你。”
听到这话后云像是找到了知己,他抚掌问:“江大人也以为好看?”
正直的江大人眉眼弯弯,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红裳如开莲,素肤若凝脂,不过这裙子应天衍大成的样式,腰上的金银玉石好似荒泽服饰的特点,裙子是殿下设计的?”
云临心情大好,他合扇在丁九身前虚晃一下道:“不错,哪有姑娘家家天天一身灰扑扑的,明昭女子的妆面衣裙发髻样式都太少了些,都说女子爱俏,却也不见裁缝弄些个新样式出来。”
礼部尚书江枫渔深以为然,忽地他灵光一闪,若有所思道:“听闻前不久霄城内一家专卖胭脂的百年老店关门了。”
云临轻笑说:“换了主人罢。”
“九姑娘今天的妆面也好看,唇脂颜色往日不曾见过。”
“是也,加了些药草,颜色要更艳些。”
丁九麻木地听着两个男人在这里讨论女人的裙子样式跟妆面画法,内心一片苍茫。
云临确实是入手明昭的胭脂水粉生意,南柯用的胭脂眉粉都是渡胥亲手为她调制的,三白偶尔制香的时候也会弄些新玩意儿试着玩,那日三白说起给丁一易容的事,不知怎么地一群人就讨论起了明昭的胭脂衣裙发簪,最令丁九震惊的是顾长意对此也说得头头是道。
这完全颠覆了茅坑石头又臭又硬的形象。
她跟丁一在一旁直接听懵了,云临突发奇想说要不要在霄城开个胭脂铺子,丁一便去给古希舟传话,这下彻底完了,古希舟道天霄楼的产业还真没涉及到衣饰扎染这一方面。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谋划起了明昭女子手中的金银。
云临把丁九打扮得这么漂亮带出来也是为宣传推广,根本不是大公子等人所想的监视。
“我记得天衍女子裙子开叉还要再高些。”
“是没这么低,想着乍然拿过来百姓接受不了。”
“保守惯了,陛下上次穿了件藕粉的衣裙上朝,第二天就被奏称此衣难登大雅之堂。”
“这么难听,然后呢?”
“陛下第三日穿了件月白的短衫对襟马面褶裙,把朝中的一众老古板气得脸都青了,直言伤风败俗。陛下冷笑说他不敬天子,拖出去廷杖五棍,革职罚禄。”
江枫渔说完与云临异口同声道:“唉!”
两声叹气重叠,云临笑了,“江大人为何叹息?”
江枫渔说:“殿下为何我便为何,同船着眼看波涛汹涌,不都得叹一声气?”
他们都是站在天霄楼这边的,小皇帝逐渐势大掌权,可不要一起叹声气。
云临揉揉眉心道:“花魁评选还不开始。”
江枫渔环视内院,摇摇头说:“又不是真来评选花魁的。”入目皆是入了朝的官家子弟,昔年未做官时也不是真情实意地出来玩,更遑论现在入朝为官了。
“给我下请帖又没人前来说话,闲的?”
江枫渔闷笑说:“保守,非得再观望观望。”
云临捏着扇柄有规律地敲着掌心,忽地他目光在某处停下,笑意攀上眉稍,“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什么?”江枫渔问。
云临慢悠悠起身,他抚袖道:“看见熟人了,过去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