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国巫大人不会同意的……吗?
丁一不确定。
她快速抬头瞥向云临,却看到殿下从她身边路过,好似没听到三白的那句随口之言。
无忧馆陈旧的药草香萦绕不散,云临绕到了天井院坐到了葡萄架下休息。
院墙外很安静,他进这一条街时发现这边几乎没有人在,三白告诉他这里是星州的老街,邻居陆陆续续搬走,无忧馆也关了门,就没什么人来了。
药仆端来了凉茶和冰西瓜,轻手轻脚地放在了石桌上,云临端起杯子看了眼,认出了橘红的山楂和陈皮,三白惯爱这种酸甜天天的果茶。
他喝了一口,没尝出丝毫滋味。
屋里传来三白模糊不清的声音,“谢谢阿婆……不是说了不用嘛……等一会儿我再吃,唉一会儿就不冰了……”
云临低垂着眉眼,忽然有些察觉到几分寂寥来。
他们在无忧馆待得有些久,三白给丁一做好易容后让阿婆给她找了身新衣换上,然后把萧木介绍给了曹阿公曹阿婆。
这才是她半路拐到无忧馆的主要目的,老人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临走前给她塞了个平安符。
三白从无忧馆出去,走到街口的杏树下时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一晚上都在跟阿婆撒娇要糖的姑娘眼圈蓦地红了。
她拉着萧木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头低着,肩膀发颤。
星州多大喜大悲。
有在赌场倾家荡产者满脸青紫流落街头,大叫着若有来日,有一夜暴富者兴奋狂笑,满街撒钱,亦有卓越美人站街揽客。欢笑与痛哭,在这里太过于寻常。
路上壬九他们解决了几个盯梢的,不知道哪家派出来的,身上也没个身份标识,跑路倒是跑得挺快。
三白让这一打岔伤心事也忘了,她分外无语地拎着裙子踩在路边的石头上,眺望着被追得弯腰抱头乱窜的跟踪者,道:“看路数是星州的地痞流氓,他们人多得很,给银子什么都肯办,查也不好查。”
萧木把她从石头上扯下来。
云临低头摘粘在幂篱黑纱下头的草屑,这黑纱用的是好料子,外头看不见里头,里头看外头却不怎么影响视线,不知织娘是何等手段。
就是容易沾东西,在树林里过一遭能蹭上许些草屑碎叶。
然摘草屑跟春日摘身上沾着的柳絮一般,越摘越多,让殿下逐渐失去耐心。
云临抬起头吩咐看着远处,冷冷道:“让壬九他们回来,人生地不熟别让人引沟里去了,回去后告诉师父,找地头蛇解决。”
癸十四掏出信号弹,尖锐的一声明响后,夜空中爆发出一团火光。
三白摸着后颈,她歪了下头说:“我们要不把宁无愿骗回星州吧。”
——他们在星州结的怨,貌似只有一个宁非疑。
云临无所谓道:“你自便。”顿了顿后他又说:“或者骗一下宁非疑,把他引到北周去。”
北周是离明昭最远的国度,跑一趟要半年,若从星州走要穿过大成天衍两个国度,而引上云间阁暗杀过天衍的一位皇帝,现在还在悬赏令上。
三白缓缓说:“你才是真的狠。”
云临拢了拢外衫的领子,“夜里风大,早些回去。”
可他回去也没什么事,山庄里全是药,渡胥在逼着妫乐改药蛊,人长时间丧失嗅觉味觉是大事,一众无忧馆的医师为此焦头烂额。
准确来说自从云临开始治疗,雨霖铃山庄里就开始了鸡飞狗跳,今天那个药不起效了,明日新药起红疹了,后天蛊虫不受控了……云临实属佩服自己的运气。
上天总是在跟他开玩笑,让他写了遗书又撕,撕了又写,最后殿下烦透了,叫过来丁一说:“我要是死了那些个留在明昭的铺子庄园,一半送给国巫,一半折了银钱留给三白。”
丁一被敲打过一回后日益乖巧,她俯身道了声好,转头又偷偷摸摸给沈谦打小报告。
只是西境离星州不远,她近日却没再收到西境的信,心里难免有些担忧。
又是一日换蛊,云临接过妫乐递过来的汤药一饮而尽,他舔了舔嘴唇说:“好奇怪的味道。”
酸苦里混着点咸,像是一个人在炒苦瓜的时候错把盐当成了糖,又在锅糊了的时候手忙脚乱倒进半瓶醋。
渡胥猛地抬头,“你味觉恢复了?!”
云临抽了抽鼻子,闻到药碗里仍留存的酸苦味儿,嫌恶地皱起眉,他拉起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系好腰带起身,应声说:“嗅觉也一并好了,我去泡会儿温泉,一身的药味儿。”
之前提过,宝山上有一冷一热两个泉眼,雨霖铃建造之处就择定了温泉泉眼旁,离这里很近。
正值黄昏,日落西山暗影交横婆娑,云霭染尽天色,摇摇欲坠。云临一路穿过竹林,他踩着木屐哒哒地走在竹桥上,信步闲庭。
丁一知道他的习惯,每次更迭好子蛊后他都会到温泉水这边舒展一下筋骨,所以她会在云临从蛊室出来后去准备热茶鲜果和衣袍。
她这日端了甜酒和桑葚,当然,也准备了茶。
云临裸露着脊背坐在热泉水中,经年不散的雾气半遮半掩,尚未湿透的长发散落在身后,朦朦胧胧地像是一场虚幻的臆想。
丁一忽然觉得云临最合适的不应当是青衣,或许红色才适合他,但不要大红,要朱砂红,里襟则应是最纯正的白,料子要轻,但不能透。
她暗自琢磨着,走到了温泉水旁的竹木断桥上。
云临侧过视线,看到乳白瓷盏中橘红的陈皮山楂,问道:“怎么泡了这个?”
被雾水熨烫过的嗓音略显古怪,丁一跪坐在竹木上,任由水汽打湿她的裙摆。她微笑道:“想着殿下刚恢复味觉,喝些甜的,以后也不必再尝苦。”
所以酒也是甜的。
茶香、酒香、甜香相互交错,云临喝了茶,里面点了冰糖和许些茶粉,冰糖的量不多,恰对他的胃口,是一种清淡的甜。
他很着迷这种味道,像是寒枝。
酸甜可口的茶冲淡了药的咸苦酸,云临品出了银淞的味道。
“我刚到天霄楼的时候,厨子总给我做药膳。”云临端着酒杯,靠在竹栏上,他的皮肤让水熏地发红发热,眼眸中也氤氲起雾,如同冬日忽从室外进屋的玉石。
丁一歪了下头,继续听他讲。
云临莞尔一笑,“那时候你不在天霄楼,我也刚过去,里面有不少人看我不顺眼给我使扳子。尤其是厨师,我当时一度怀疑是不是你们明昭人口味特殊,喜欢拿醋冲蜂蜜,用辣椒扮西瓜。”
丁一表情空白,她想象不出这些东西的味道。
“后来机缘巧合,跟国巫同桌吃饭,有幸用了一次和国巫同样的饭菜,滋味不比御厨的差。”云临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壁,茶点配瓷盏,甜酒用玉杯,丁一惯讲究这些。
他记得自己曾一度真情实意认为天霄楼厨子手艺放飞自我,直到在沈谦那里吃过一顿早饭。
丁一轻咳了下道:“后来呢?国巫大人让厨子收拾包袱离开天霄楼了?”
云临倏然一顿,他握紧了手中的白玉杯将甜酒喝尽,大抵是味觉刚恢复的缘故,酒入喉咙不仅不甜还泛着苦。
“后来……我离开了天霄楼,他直接把我带到了质子府——”
那个他不言而喻。
云临手一松将玉杯落在托盘上,他沉下身子让水没过脖颈停在下颚,意味不明道:“你看,并非没有先例。”
丁一听不懂了,她也不敢听懂,这些不应该是她知道的。
“似乎是起风浪,奴回去再拿件外衫来,殿下还要茶喝吗?”
云临没有开口,丁一松了口气,躬身退去。
这并非没有先例,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沈谦再一次先斩后奏送他离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幻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沈谦的背影。
云临彻底让水没过头顶,乌发浸透了水,漂浮在水面上,像是黑色的水蛇。
“咳咳咳!”
云临从水面浮出,他无力地攀附在竹升上,咳得脸颊满是绯色。人本能的求生欲强到可怕,云临边咳边笑,手指紧绷着。
加重药量的麻沸散终于散去,作用于筋骨经脉的疼痛复起,却又被温热的泉水抚慰中和。
这种痛会持续两到三日,泡在温泉中可以缓解,但只要一上岸,疼痛感就会在对比下显得无比剧烈。
饮鸩止渴罢。
他也如贪恋这池温泉水般地贪恋沈谦身上的温度,云临不清楚那是不是他迷恋沈谦的理由,但……沈谦对他而言,确乎是一味最好的麻沸散。
丁一送来了一扇,竹木盘上放着朱砂色的轻薄外衫,这是她的一点点私心。
她来时云临正叼着桑葚,紫红色的汁水将他的唇齿染了色,看着有几分滑稽。
丁一放下衣服,忍俊不禁问:“殿下现在还需要茶水吗?”
自是需要的,云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快点走。
丁一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云临看了眼自己同样染了色的手指,捞起自己脱下的外袍将手指擦干净。他从水中起来,踩着竹木梯走上岸,水珠顺着苍白紧致的皮肤滚落,汇聚在脚下,又流淌过竹桥。
暮色沉沉,云临捡起托盘内衣物穿戴整齐,在近乎连天接地的赤色中,卷起的外衫衣摆好似与天相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