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宝山下常有人影攒动,星州城里极乐坊和引上云间较起了劲,据说是引上云间楼楼主的小儿子引出的事端。
人嘛,或多或少有点八婆的性子,尤爱皇亲国戚世家门阀江湖大派的小道消息,好巧不巧在星州,这极乐坊跟引上云间,就属于那被常人“偏爱”的那一拨里。
事情要是从头算就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往上要追溯到二十来年前。当时的引上云间楼楼主还只是个不入流的杀手,在一次任务中与星州某小门派的少掌门有了交集,本是擦肩而过的泛泛之交,奈何缘深,阴差阳错成了彼此救过的命的交情。
情愫最易在生死之间萌发,你未婚我未嫁,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一来二去,就搞上了。
他们聚如朝露,于夜幕中相逢,在黎明中散去。
只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没过两年引上云间内部几方势力倾轧博弈,他们也被搅了进去。
这人世里悲剧少不了“无常”二字,因一场有意为之的刺杀,他们彼此以为对方不在人世,女子拼死逃脱至邻国,隐名埋姓,生下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没有名字,他一出生娘亲就死了,好心的邻人给了他一口饭吃,却也无心关怀他读书习字,村中顽童欺他无父无母,常纵狗咬他。
八九岁时遭路过村子的野道人赏识,拎走当个便宜徒弟带去了星州讨饭,野道人随身拎着个破白幡,上书神机妙算。
十一岁时野道人意外身亡,他抢不过那些侵占野道人身上碎银的地痞,被挑断了手筋。
然后在那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遇到了十八岁的宁无愿。
他说不上自己的名字,野道人曾随口给他指了个名字叫“寸樾”——他出生的那口村子叫樾村。
所以后来,他更名成了宁非疑。
十七岁时,宁非疑是无忧馆的一名学徒,日日早起背医书分药材,他管宁无愿叫过哥哥、师父、先生,也喊过义父。
但他不满足于这些身份,正在少年苦苦寻求出路时,引上云间楼的人找上了门。
他的父亲早已成为引上云间的楼主,听属下说星州有个少年和他年轻时相貌有些像,若当年夫人真有留下的血脉,约莫是这个年纪。他原本是不信的,可宁非疑与他亡故的妻生得那般像,脖子里还挂在他曾送给妻的红绳。
引上云间什么地方,杀手生意能做到皇家去,星州谁人不知?
所以那被无忧馆捡去的小孩儿就回了引上云间做少主,一时间风光无限。
至于你说他是怎么回去的,跟无忧馆大弟子可再有联系,这些内里的门道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就不知情了。
什么?你问这跟极乐坊有什么关系?
这我们也不知道啊,就是前些天极乐坊唱卖会,那引上云间的少主跟人打了一架,闹得还挺凶,据说是被人给抬出来的。你们想啊,引上云间的楼主好不容易寻到亲子,在极乐坊伤成这样,可不得找回场子!
“这样啊,”坐在桌前的圆脸少年挠了挠头,过了会儿道:“好生热闹。”
酒馆里的中年男人嗑着瓜子,笑呵呵道:“可不是,不过现在回来也能赶个热闹的尾巴尖。”
圆脸少年笑了笑,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外面逐渐放晴的天色,拿起打满酒的竹筒,“天放晴了,小弟也该走了,有劳大哥招待。”
“不打紧,快回吧,”男人吐出瓜子皮,懒洋洋道:“七月多雨,小心一会儿又下了。”
少年从酒馆内出去,七拐八转绕到了城中一家小客栈上,他抬步进门,将酒放在桌上,对掌柜说:“不许偷喝。”
少年拍了拍衣袖往里走,穿过地面湿漉漉的小院,他推门走进一间关着窗户的屋子。
屋子内昏暗无光,推开门后少年看了一个背光而坐的人影。
人影听到脚步声转过身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少年撇了下嘴角道:“姐姐,方才下那么大的雨,信淋湿了怎么办?”
丁一才不信他,她伸出手道:“没有信筒吗?我闻见你身上的酒味儿了。”
少年是天霄楼据点里发展的下线,本不是天霄楼的人,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为谁做事。只晓得丁一是个外地空降来的上层,非常烦人,一早就过来催他去渡口等信使。
他鼓起脸颊,将藏在怀里袖中的信封、信筒一股脑找了出来放在桌上,小声为自己辩解道:“刚刚雨真的很大,信使又不止送你想要的那封,我就去酒馆躲了一下,还打听了些消息,关于引上云间楼和极乐坊的。”
丁一翻着桌上的信件,找到刻有云纹的信筒收好,斜过一眼问:“没去赌场压二两银子赌最后谁赢?”
少年不假思索道:“必然是极乐坊。”
丁一好奇问:“为何?”
少年耸了下肩膀摊开手道:“谁让星州绝大多数赌场都是极乐坊开的呢?”
“我听闻极乐坊只做交易的行当。”
“银子与银子的交易也是交易,银子跟命的交易也是交易,”少年嗤笑说:“面上说得好听,谁不知道极乐坊这任当家是个野心大的。”
丁一无心与他谈论太多,她敷衍地“嗯”了声,找完了她要带走的信后起身道:“走了。”
一直抱剑站在窗口的癸十四默不作声地跟上,少年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人,乍一看到癸十四眼睛都瞪圆了。
等二人离去,少年蹬蹬蹬跑到门口去拿他的酒,被竹筒装过的酒蕴着一股子清冽的微甜,少年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问:“那个男人他在屋里待了半天我居然没看见他,这都能比得上引上云间的一流杀手了吧。”
掌柜狠狠敲了下他的头呵斥道:“就你话多,喝完酒赶紧去把衣服洗了!”
少年一溜烟抱着竹筒跑进了后院。
×××
夏日草木疯长,山上的青石路刚遭雨洗过,水洼里映着烈阳。
癸十四驾着马车停在山脚,他牵过缰绳将马带到一旁的树下系好,丁一从马车上下来,眼睛一瞥瞧见山脚的茶铺边上,有人正蹲在茶炉旁往这边看。
那是引上云间楼的人。
云临从明昭带来的人不够,只能借极乐坊的侍卫守住山下,以防有人闯入。而引上云间的人则一直守在山下,见有人出来就跟着,一打就跑,滑不溜鳅地像泥鳅,格外能恶心人。
丁一皱了皱眉,现已到七月中旬,到月底时云临身上最后一条子蛊便可拔出,到那时他便性命无忧。
换而言之月底的时候云临就需得返回明昭,引上云间的人再这样盯着难免会被发现端倪,万一捅到霄城可就难办了。
而现在她也摸不清这批人到底是谁派出来的,如果是宁非疑还算好办,将他的视线引开就是,如果是引上云间针对极乐坊的盯梢,那他们就是被殃及的池鱼。
丁一多少有些愁,她用手指绞着袖子,走回山庄。
这个时辰云临应还在做针灸,丁一换了衣服,喷上一身的药水走到药房敲门。
三白隔着门道:“再等两刻钟。”
她说两刻钟就是两刻钟,分秒不差,渡胥推开门带着一身药味儿从屋中走出,看样子是要去补觉。
在他身后,云临从屋里坐着轮椅出来,他蹙眉按在胸口咳嗽了两声问:“信呢?”
丁一将两封信交给他,微弯着身子说:“一封是西境送来的,一封是霄城寄来的。”
两封信一封塞在木质的小圆信筒里,圆筒外有三道凹槽系着麻绳,下面坠着一个玉扣,颇为精巧。另一封则规矩许多,涂了蜡的防水信封,封口黏紧。
云临拆了信筒,这封信是西境来的,字迹也是沈谦的手笔,铁划银钩,只是内容不大美妙。
信上写云临将满二十及冠,让他直接回荒泽,好好办一场及冠礼,至于明昭,不必再回。
云临捏着信纸,神色平静,只是捏着信纸的手有些发颤。
眼眸中的情绪翻涌成云,云临不确定地低声说:“我似乎又出现了幻觉。”不然他为何会看错这封信的内容?
云临头疼了起来。
三白没听清他的话,却看到了信里的内容。沈谦的意思是……让云临直接回荒泽?
信的后半截沈谦详详细细地写了他对此事的部署,一条条详尽地好不体贴。
院子里还弥漫着水汽,阴冷冷地,天上新出的烈阳极尽炎热,蝉鸣声骤然响起,聒噪的人心生烦躁。
云临心口发闷,他紧紧捏着信纸的边缘,竭尽全力收拾着情绪,好叫自己不要那么狼狈难堪。他看着腿上的另一封信,粗暴地撕开了信封。
“六月十九,边南侯遇刺,山海关守军楚缇身亡,朔州州官关童失踪,疑朔州守备军反叛所致,上震怒遣应小侯赴南境。天霄楼探子报,齐越扰边,恐其与朔州守备军相勾结,主上至南境。”
丁九敬上。
远在霄城留守的丁九时常会将城内的变动与应对方案写成信寄到星州,让云临能够知晓霄城内的大事动向。
云临好似让人闷头敲了一棒,他又将丁九的信读了一遍,忽地发现了不对。
明昭在星州北,霄城在靠近北边的位置,南境和西境都要离星州更近些。也就是说无论是西境还是南境,沈谦的信只会比丁九的早到达,而现在两封信一起递到云临手中,只能说明沈谦这封信晚于六月十九寄出。
沈谦不可能平白无故直接赶云临回荒泽,名不正言不顺对他对荒泽乃至对明昭,都不是件好事。
但如果是因为霄城出了变故,或者说沈谦自己身上出了变故,就说的通了
——沈谦不确定自己能否让云临名正言顺地从明昭离开,只得赶紧催他离去。
“明昭出事了。”云临冷静了下来,他看向三白道:“我要去南境,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