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做好了面和小菜,都是云临还在荒泽时最喜欢的食物,三两样家常菜快速出锅,由南柯亲自端到了偏院。
屋里云临下床洗漱换了衣服,薄薄的青灰色料子,领口上有一颗翡翠扣子,颜色和他的瞳色很像。
南柯放下了托盘惊奇地去拉云临的袖子,她抬手在云临头顶比划了一下,“怎么长高了这么多,来之前给你做了几身新衣,现在看来都穿不上了。”
云临闻言一怔,他思索片刻问:“师父师娘是不是从宫中搬出去了?”
“是啊,自从你离开荒泽没多久我们就搬出了皇宫,你父皇在信里跟你说啦?”
云临摇了摇头,他是根据南柯的一番话猜出来的,他父皇给他送的年货里也有新衣,穿着是合身的,南柯做得衣服不合身只能说明她跟父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交集,联合沈谦说过的荒泽内政变,云临偏过脸去问渡胥,“国内是出了什么事吗?”
“一点破事,自从你离开后你父皇是放开了手,他总担心你还在国内会受牵连,宫里宫外刺杀不断……”渡胥话语一顿,随即他目光怪异地看向云临,“此先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临儿,你想过当皇帝吗?”
这是个好问题,云临放下了筷子,沉默不语。
自古以来皇室之中最容易发生兄弟阋墙的事,云临例外,从小到大他的哥哥弟弟们都只会讨好他。
谁让他活不久呢?一个命不久矣还受宠的兄弟,根本不会有人拿他当竞争对手。
毕竟没有人认为一个活不久的皇子会被封为太子,更何况云文载还年轻,若他真封了云临当太子,说不定没过几年就要重新封一位。
种种限制之下,云临本身的想法就被忽视了。
“没想过,况且荒泽的皇帝,谁喜欢当啊。”云临无不嘲讽地说:“听闻我有位叔公为了不当皇帝去给北周做了上门女婿,我爹更是离家出走,妄图摆脱太子的位置。”
荒泽的皇帝是众所周知的难做,放佛皇位上有诅咒一般,开国皇帝夜半处理政务猝死,急匆匆上位的长子在早朝路上摔了一跤再没能起来,随后他弟弟上位,上位第三年秋猎让野兽挠了一爪子感染而死。
最夸张的十年之内换了七个皇帝,死法更是千奇百怪,染瘟疫摔断头这些都能算常态了。接连的巧合使得皇室人人自危,谁都不愿意当那个皇帝,导致皇室愈发衰弱,世家逐渐掌权,最终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你父皇现在正在让这个位置变得惹人喜欢,你的几个兄弟里有人因世家的争斗死了,有人站到了世家那边被你父皇斩首,我离开荒泽前世家正在向你父皇施压,要求他立太子。”
世家忍不住了,他们在明昭栽了个跟头,于士族簿上被云文载揪着领子打脸,现如今终于狗急跳墙准备将皇位上的人赶下去,扶植一个新的傀儡上位。
云临道:“父皇不会立太子的。”
太子立下,世家便再无顾忌,真要撕破脸了。
“他真的不曾与你说过什么?”渡胥话语直白又尖锐,“临儿,你若想做,那荒泽的皇位就是你的。”
“我有资格肖想吗?”
云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的什么,他重重放下筷子,语气很糟糕,“师父,我活不长,将死之人不需要想这些。”
话题又绕回来了,渡胥的脸彻底黑了,“有完没完,天天揪着这么一句话来回颠倒,我这个当大夫的还没说什么,你是神仙转世自知死期?”
南柯看看云临又看看渡胥,手足无措,她握住渡胥的手,对他摇了摇头,“别吵孩子。”
“你看他说得都是什么混帐话!”渡胥呵斥说:“你现在这样,对得起你父皇吗?”
云临坐在桌前,碗里的面他一直没有碰,放得有些久了在碗里坨成一块儿,他无所事事地用筷子挑着面条说:“是他对不起我,师父,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继续说就要说到柳停枫了,这是无忧馆所有人内心的刺,单是一个隐喻一句模糊地引导,就能让渡胥说不出话来。
“云临!”南柯颦眉道:“你也别说了。”
“师父,你常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换个说法也是可以的,未经我所苦,何劝我向生?”云临疲倦说:“师父,我真的好累,我这些天总是梦到她,明明人三四岁的时候并不记事,可那些画面在我脑子里一清二楚。我记得她的妆面,她穿的衣服,她身上用的熏香,掺着沉香蓼草的味道,还有手指上用的凤仙花汁的颜色,我总是梦到她。”
他低声重复着,每一句话都像是重刀,将心割得鲜血淋漓。
“她站在一片花海中,叫我过去,语气很温柔,我走过去后她就抱着我哭,然后将药灌进我的喉咙。”云临低垂着脸,他的头发没梳,披在肩上有些乱,让他看起来漂亮又狼狈。
“也有时候我会梦到一条黑水长河,她站在彼岸,对我笑。”
云临别过脸,他看着绘有枯荷墨池的屏风,思维飘远了,“师父,我也想活,但我确实活不久了,我每日睡前都会想我还能不能睁开眼……这种时候何必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还不能放弃还能活,清醒一些坦然接受,没什么不好。”
他这哪是让自己清醒,他这是在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安心赴死,莫强求一切贪恋之物。
云临之前认定自己小心眼又偏执,死的时候要列个单子,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写在上面跟他一起陪葬。
然而现在让他写,他是一样都写不出来。他希望自己死后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物都能好好的,若能记着他最好,那他便死而无憾了。
这日阳光甚好,明媚如金鳞夺目,庭院内桃枝簇簇生响,投入屋内的树影斑驳,云临凝视着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好似心神都被那一片投影摄去。
他何尝不眷恋这人间,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再口口声声嘶吼着哭着说“我不想死”,太难看了。
自己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不如消极落寞了些,对大家都好。
“会有办法的。”渡胥硬邦邦道:“你那国巫不是给六国名义都发了拜帖吗?总会有办法的。”
“我一定会救你。”
他救不了柳停枫,救不了云文载,总要救下一个云临,否则他这一身医术,留着还有何用?
渡胥说完就走了,南柯留在屋内,她做到云临身旁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
“你师父其实一直很后悔当初没有拦着枫儿离开星州,也很后悔没有好好教她,委屈了你。”
“……”
南柯慢慢说:“你别看他刚刚那种态度,你要真给他说你想继任皇位,他才真要跳脚。”
渡胥讨厌荒泽皇室跟世家到骨子里,如果不是皇室无权世家势大,云文载跟柳停枫之间很难走到这么悲惨的地步。
故渡胥说云临可争取太子一位,不过是想激发他的求生欲,哪想到云临对权势兴趣不大。
“你师父他以为你自小学习弄权之术,野心勃勃,经常跟我讨论若你掌权会怎么怎么样,”南柯笑了声道:“所以有时候会……阴阳怪气些?”
云临抬起眼眸,他道:“若我不贪权势才显奇怪。”
云文载和柳停枫的悲剧源于他们的无力,他会来明昭也是因云文载无力,担忧护不住他,嘉山之上凌沁领兵欲致他于死地,同样是因他无权无势。
唯有掌权者才能握紧手里的东西,云临刚懂事时就认定了这条道,他有余力时无时无刻不在追寻权势。
“那你真想当皇帝?”
云临无奈道:“师娘,这个问题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南柯抬手捏着他的脸颊说:“你要想做就努力活着,活着才有未来和希望。”
云临敷衍地点头。
南柯知道自己三言两语说服不了他,她松开手,咕哝说:“手感好差。”
云临摸着自己有点疼的脸颊,无言以对,半晌后他说:“很抱歉我脸上的肉不够多,硌着师娘的手了。”
南柯“噗嗤”笑出了声,她用手背掩着脸,笑得花枝乱颤。
云临用筷子戳了戳面碗里的薄皮云吞,夹了一个放进口中。
放久了的云吞皮粘连在一起,夹起后面皮撕裂开露出里面的肉馅,看一眼就觉得没了食欲。
“坨成这样好吃吗?”南柯伸手去按云临的筷子,她忙道:“我拿出热热或者重新做一碗。”
“不用了。”云临端着碗轻巧地躲开,他捧着碗,笑笑说:“这样就够了。”
他求的不多又很多,活着反而是最无所谓的那一样。
渡胥说他对不起云文载,事实上他最对不起的人是渡胥三白师徒两人,这两人都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以至于让云临常觉得他要是死了,这师徒俩能大病一场。
面条坨得梗嗓子,味道也不怎么好,云临一口一口将碗里的面吃干净,他放下碗,称赞说:“师娘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南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后,她哄道:“那你答应师娘,师娘给你做一天饭,你就一天不要说那些讨人厌的话,好不好?”
“……说与不说并不能改变现实。”
南柯眼眶红得很快,几乎在云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变得湿润起来,云临吓了一跳,他头疼说:“好,我答应师娘,我再也不说了。”
南柯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对云临露出笑容,“早这么爽快地答应不好吗?我来时带了许些寒枝果,除了果脯蜜饯蜜酒,还想吃什么?师娘去给临儿做。”
云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