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修在质子府隔壁的院子,每日都有人留守,今日在这边的是宁无愿和他师父。
丁九敲了敲门,扬起手中的药方说:“渡胥先生让我来开药。”
宁无愿和他师父站在晾药架旁用丁九听不太懂的口音不疾不徐地说着话,看到丁九推门进来后宁无愿接过药方,对他师父说:“别吵了,先开药。”
今日做了男装打扮的大师伯转过脸,他挑起眉看向丁九问:“三殿下又病了?”
丁九默默抬头,这两人用星州话说久了一时没换过来言语,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在大师伯不解的视线中丁九委婉提醒说:“奴不太懂星州的方言。”
宁无愿换了官话道:“一时忘了,看这个药方,血滴子是失效了吗?”
大师伯扫了一眼药方,有点兴奋,“这么说我们可以用妫(gui)乐的法子了。”
“理论上是行得通,但血滴子也是理论上行得通,不晓得又会有什么后遗症,妫乐先生的方子出现后遗症的几率是十之六七。”
大师伯不以为然,“哪有那么高,齐越的蛊术没那么差劲。”
宁无愿绕到药柜前,他拉开刻着药名的抽屉,头也不抬道:“齐越蛊术传承千载,其中奥妙非我等能研习透彻,难道师父就能确保自己有十足把握不出错吗?”
“按照你这么说普天之下的医者就别找新的治病良方了,干脆就守着过去的那点东西,省得出错。”
“师父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即便换了能听懂的话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丁九守在一边,表情很费解。更令她费解的是这师徒二人言语都很冲,但就只论语气而言却十分平和,若只看他们面容不听话的内容,怕是要以为这是多么师慈徒孝的一幕。
宁无愿抓药的功夫里大师伯已点上了炉火,这二人嘴上吵着架,抓药煎药倒是配合默契。
“九姑娘,药煎好了。”
丁九被宁无愿叫回神,走上前去欲端药,宁无愿抬手拦了她一下,温声道:“我来端便是,正好与师父看看殿下的情况,药碗烫,九姑娘小心。”
“又对姑娘这么体贴,这次不怕让人骗了?”大师伯揶揄道。
宁无愿端着托盘往屋外走,他脚步稳当,言语也冷静,倒是把丁九给说脸红了,“九姑娘心上有人。”
大师伯拉长语调道:“合着是有夫之妇。”
“师父慎言。”
宁无愿端着药到了暖阁,侍从搬来了竹床,铺上几层棉被羊绒棉毯后把云临抬到了竹床上,三白也到了,在帮着渡胥给云临扎针,她表情有些忧虑,想来是云临的情况不大好。
沈谦还在软榻边站着,他这个位置挑的不好,站在哪儿挡路,左右侍从看他脸色也不敢请他让一让,只得绕着避开。
偏院养的那些个死乞白赖赖着不走的名医也都跑到了暖阁,这些人素来在一起吵吵得好比几千只鸭子对骂,现在看沈谦在,一个两个说话都轻声细语了起来。
宁无愿瞧着稀奇,送上了药碗后不由侧过视线打量沈谦,国巫大人对视线敏感,冷飕飕地扫过去一眼,把宁无愿给冻回去了。
外头天冷,一路从药房过来药也凉了,刚巧是能入口的温度。这一屋子都是大夫,人昏着也不耽误他们灌药,尤其是三白,手法格外娴熟,一滴药也没露。
可见这么些年来没少给云临灌药。
药味儿古怪,掺了剧毒之物后异香与其他药物的苦涩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犯呕的腥涩怪香味儿。这股味道冲淡了暖阁里点着的沉香,丁九闻着有些不适,她脸色泛白,手按在胸前,看样子要吐了。
丁一给她倒了一杯凉茶,让她喝了压一压,随后把人拉到了窗边。
路过沈谦身边时,丁一看到了他脚旁的木屑。
沈谦仍垂手撑在软榻的靠背上,广袖遮住了手,看不清他手下的光景。
云临出门前还好端端的,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还是沈谦带回来的,出了什么事自然要问他。
可这事沈谦没法说,他要怎么告诉渡胥是云临因为私情才导致的情绪崩溃昏厥?
这人是个疯的,沈谦想起云临在他耳旁说得那句“日日夜夜记着我、念着我”便喉咙发紧,他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云临再过半年就要及冠,一张脸不再是记忆中与少女般的秀美,而是长成了成年男子的鲜明昳丽,锋利如若刮骨刀。
沈谦想起方才抵在他眼前的面孔,嘴唇嫣红干燥,长发垂落,活色生香。
色是刮骨刀。
云临这个年纪放在寻常人家莫说妻儿,小妾都可娶上两门了。
他是因患病从不近声色,丁一丁九送来的信件里虽写云临常去风月之所,沈谦也听过他说过荒泽的那些把戏。殿下嘴上说得香艳情色,事实上是有心无力,到现在还没碰过人。
但看过的,理论功夫扎实得很。
几句话让他念得缠绵幽怨,像极了被负心郎抛弃的女子化作厉鬼,将自己的一腔恨意化成诅咒,绕着那负心郎不死不休。
沈谦想着竟觉得好笑,云临算好了他的病也算好了他的药,无论活是不活,他确实会如云临所说,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了。
上一个敢这么明着算计国巫大人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眼下这位——
沈谦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把靠背上镂空雕花木栏给捏断了。
厚重的小叶紫檀木断成了三断,落在了地上。
暖阁里的地上都铺着长毛毯子,掉上一块儿木头也不声不响,除了一直往这边看的丁一丁九,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丁一拉了拉甲十五的袖子,小声问:“究竟遇到什么事了,殿下昏迷国巫大人也气成这副模样?”
他要是说了就不用活了,甲十五抱着剑幽幽说:“不可言。”
丁一与丁九对视一眼,明了了。
若是有人来袭,即便那人是皇帝,也是能说的,如若不可言,这事只能是私事了。
浪费纹银数千养的一院子名医没白养,云临突发的高热很快便退了,只是人没醒——让渡胥药的。
“行了,烧也退了毒也压下去了,该说说接下来怎么治了。”大师伯阴测测道:“诸君皆不是等闲之辈,想必是胸有成竹。”
一身藏蓝衣袍做道人打扮的清瘦老道捻着长胡道:“殿下身上的毒是娘胎里带的,积重数载毒入骨髓,又以毒攻毒,这毒已经成了……”
渡胥不耐烦道:“别说废话。”
无忧馆师徒两代四人里约莫只有宁无愿一个人脾气是好的,不过这种场合他年岁太小,说不上话,只能看着他师父跟他师叔将一众名医的药方批得一文不值。
大师伯“啧”了一声,拍了拍宁无愿的肩膀说:“你看,并非师父执意要用巫蛊的法子,实在是这名们正路,不堪用。”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名医们面色如土,却没有一个开口反驳。
“妫乐与你说了什么?”渡胥问。
妫乐是星州的一名蛊医,师承齐越十万大山深处的古族,他的师父与无忧馆是旧识,先前沈谦以天霄楼的名义请六国名医,也给妫乐下了请帖。此人来了一趟质子府后想了一通奇奇怪怪的法子,让云临给拒了,深思过后妫乐返回星州大本营,励志研究出万无一失的法子,期间跟同在星州的大师伯没少交流。
大师伯扬眉道:“活人练蛊,以同命蛊入体,广纳其毒,带蛊虫将体内余毒收尽,再拔蛊虫,自此以后便可性命无忧。”
渡胥绕到竹床前收了自己的长针,淡淡说:“临儿体内积毒甚重,岂是一般蛊虫可以吸收殆尽的。”
“所以埋子蛊,连母蛊,母蛊可以配数子蛊,每隔十日一换,即可解矣。”
“蛊入体内,纳毒暴动,所受之苦非常人可以经受,若爆体而亡,何解?”
“同命蛊分之,以母蛊植体代为分担。”
“母蛊种何处?”
大师伯:“……”
一问一答结束,渡胥哼了声道:“你当我不知晓经妫乐改了药理的同命蛊对母蛊植体有多苛责。”
大师伯撇了撇嘴角说:“星州极乐坊里多的是卖命的人,随便买一个人便是了。”
“哦?那你去给我买几个,要求不多,内力深厚不亚于你我甘愿赴死的那种。”
大师伯:“……”
大师伯:“你说得轻巧,母蛊又不能随子蛊一样换上许多个,买几个人?买来吃吗。”
丁九发现无忧馆内部人说话都有点“十分冷静地吵架互嘲”的意思,火药味儿颇重,但看他们的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
只是别人看着容易心惊,怕他们打起来。
母蛊植体不是问题,正如他师兄所言,买人命最容易不过了,渡胥在意的是同命蛊本身,他得去星州亲自看一看。
大师伯的表情很得瑟,他对渡胥说:“你看,我就说了此法从药理上是最合理不过的,况且还是根治。”
渡胥懒得跟他辩驳其中有多少不可控因素,道:“你留在临儿身边,无愿随我走一趟。”
宁无愿被点中名字,表情有些为难,他担心回星州又撞上某个人。
幸好他师父这个时候还是靠谱的,大师伯笑嘻嘻地说:“无愿去不了星州,师弟托别人去好了。”
三白从小跟云临到大,渡胥离开后她便是最熟知云临身体情况的人,走不开,渡胥环视了屋内一圈人,忽地手一指点向了萧木,“萧护卫跟我走一趟吧。”
三白:“???”
渡胥瞥过一眼道:“有意见吗?”
“没!”三白与萧木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