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我一腔心意,交付给了一位薄情郎。”
云临在矮几上躺够了,用手肘撑着桌面坐了起来,矮几要比马车内的椅凳高上一截,他坐直后便可垂眸看着沈谦。
沈谦微抬起眼看向云临,殿下此刻的形象不大正经,眼眶红着,衣领湿着,可怜兮兮地像极了不小心掉进水里的小猫小狗。尤其是那双翡色的眸子,让泪水洗过雾蒙蒙地潋滟生辉,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正热切又虔诚地看向他,纵使沈谦铁石心肠也经不住。
难办。
沈谦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脊背紧贴着车厢,许久后轻轻叹了一声。
国巫大人心软了,但他仍不认同云临的心意。
天霄楼一脉修的是无情道,翻遍历代国巫记载,至多翻到两个犯戒的。
他师父就是其中之一。
与侍女互生爱慕,后被人检举上奏,逃离明昭奔赴荒泽,爱人遭皇室暗卫所杀,自己也被砍断双足带回天霄楼,郁郁而终。沈谦记得上一任国巫死的时候,癫狂痴狂,整个人已是疯掉了。
钟周跟凌霄也是如此,一个在另一个人死后行尸走肉,不似活人,沈谦看着,只觉情爱伤身劳心。
故而沈谦不反对旁人谈情说爱,只怕有人找上他谈,这么一说性别反而不是什么大事了。
只是眼前这个人脑子有病,处理不好怕有人葬送性命。
沈谦原听丁五说云临性子偏激乖张,日后恐生大患,他当时当时不以为然,心想这么一个病恹恹的小鬼能整出什么大患,如今总算意识到云临是真的能搞事了。
国巫大人头疼地厉害,云临倒是看着很开心,他坐着的这个位置极好,距离沈谦只有不到十公分。
殿下又往前凑近了些,他没有去碰沈谦,单纯望着他说:“您走神了,大人。”
呼吸相缠,昏黄的灯下无端寂静,将呼吸声衬得格外明显。狭窄的车厢内温度似乎升高了些,云临的吐息灼热,沈谦避开不得浑身僵硬。
马车早停了,在云临说到什么“一见钟情”的时候,甲十五就立刻让车夫将车停在隐蔽处,自己战战兢兢地缩在外间不敢发出动静。
沈谦道:“天霄楼有规,禁止私情。”
“天霄楼的规矩被你破了十之八九,国巫大人用这个搪塞我未免太敷衍了些,”云临莞尔一笑:“确定要拒绝我?心绪起伏太大,血滴子的药效会消的。”
沈谦:“……”
可怜个鬼!
“你了解我吗?”沈谦尽量委婉地拒绝着。
云临听到他这个问题,表情变得很是微妙,他弯起眉眼道:“当然,我是六国内最知晓你要做什么的人。”
他伸出手指虚虚在沈谦面前写了三个字:灭天霄
沈谦无话可说,是啊,连每日跟在他身边的甲十五也只以为他要做的是推翻旧制,只有云临看到他究竟追求的是什么,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说对他不了解?
云临没疯彻底,他要是真不管不顾了早仗着自己身体不好吻过去了,由此可见这次挑明是个突发情况,如果不是沈谦偏离正解的道歉,云临能把自己隐秘的心绪带进坟墓里。
他近乎悲哀地看向沈谦,那目光太过于复杂,让沈谦不敢直视,他逼迫着自己与云临对视,一字一句冷淡绝情:“那你想如何?我不可能心悦于你。”
这是云临猜到过的回答,从幻想中付诸于现实,一字不差。
神奇地,云临在听沈谦这么说后并无感到痛苦,他甚至亢奋地想自己猜对了。
“我只要你知道就够了,从今往后你看世间情情爱爱,便会想到我。”
云临俯下身在沈谦的耳旁说着话,他距离把握地极好,声音很轻,如山林野鬼附在行路人身旁的窃语,阴狠又艳情。“你会记住我,记得我今天给你说过的话,日日夜夜地想着我、念着我。”
此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人不止他一个,相思苦相思苦,为何只有他一人尝?之前想着瞒着不告诉沈谦,是免得以后他死了沈谦感到难过愧疚,现在看来,这人能死拖着四年不联系他,恐怕他真死了沈谦也不会想他太久。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做那个圣人?
沈谦大抵是被云临逼麻木了,他坐在那里如同被妖女缠身的圣僧,心无波澜。
“殿下如此有如此信心倒是令我吃惊,山高水长,未来——”
肩膀一重,云临已从矮几上跌入沈谦怀中,将国巫大人说了一半的话给砸了回去。
沈谦一手环住云临的肩膀将人拉起,入手肌肤滚烫,再看一眼人是已经昏了过去。
这混账玩意儿发了高热!所谓刻意放低声音不过是因为临近昏迷意识模糊没有力气,怪不得那么有信心,他这么一倒沈谦想记不住他都难。
国巫大人气急败坏,对外面的甲十五吩咐道:“去质子府!”
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火,沈谦现在是服气了,他甚至想把云临掐死算了,云临的愿望不就是自己能记住他吗?亲手掐死后绝对能记他一辈子。
沈谦活二十多年首次撞见这么个能气人的鬼才,心肝脾肺都是疼的。
马车里的空间狭窄,沈谦半搂着云临空不出手给他把脉,只得让人坐到他的腿上。他冷着脸去抽云临的手,果不其然手腕上的红痣只剩下了浅浅的一点胭脂淡粉,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甲十五驾车往质子府赶,幸好马车停的位置已离质子府不远,不多时甲十五拉住缰绳停下马车,他嗫声说:“大人,到了。”
车门让人粗暴地踹开,甲十五站在一旁眼皮子猛地一跳,他抬眼去看沈谦,倒抽一口冷气。
沈谦抱着云临从车上下来,探头出来看的门房大惊失色,话都说不囫囵,“这这这……”
甲十五拽了他一把道:“还不快去通知渡胥先生。”
门房忙不迭地跑进了院子,沈谦阴沉着一张脸将云临抱去了暖阁。
他轻功好,带着一个人走也不费力,到暖阁后渡胥还没来,只有丁一和丁九两个人在翻看账本,时不时地对视上一眼,彼此抿唇笑上一笑。
沈谦从屋外进来,先是让暖阁干燥的热气扑了一脸,随即又看到两个侍女在卿卿我我,脸色更糟糕了。
丁一听到门口的动静,抬眼看去。这一看甚是惊讶,她连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犯病了。”
沈谦的语气糟糕透顶,他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脾气心情根本控制不住,又气又恼。若血滴子是点在他身上,恐怕就这么一次情绪波动都撑不过去。
但他将云临放下的动作很轻,甚至在放下后用自己手垫着,再去拿了软枕放在云临头下。
刚还句句胁迫的人脸色惨白地闭着眼睛昏迷,沈谦不言不语地站在软榻旁审视着,他还是没能想明白云临怎么就把心思落在他身上了。
四年前云临才多大?
少年人的恋慕之情可以延续这么久吗?
又或者说他一个脾气不好满心算计的人,值得有人心心念着他吗?
各种问题在沈谦脑海中交替出现,他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手下按着软榻的椅背。
沈谦自认他不值得,他一方面怀疑云临是在拿他找乐子,一方面眼前时时浮现出云临说这些话时的神色。他思及过往,回忆起云临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最终不得不承认躺着的这位是玩真的。
丁一觑着沈谦按在软榻边缘的手,犹豫要不要提醒沈谦一句,他已经把软榻靠背边缘给按裂开了。
等一会儿渡胥先生过来,让他也给国巫大人开些静心凝神的药吧,丁一心情复杂地想着,
渡胥背着药箱跨着大步从暖阁外进来,他虽与沈谦通信不少,这却是第一次见他,只觉他与传闻中流露出的冷静自持,多疑诡谲完全不符。
渡胥打量完了沈谦去看云临,他拉过矮凳坐下给云临把脉,眉头越皱越紧。
门房去找他时只说“殿下晕倒了”,他路上还在想是不是最近天气反复受凉风寒入体,不想是血滴子药效衰退体内毒物复发导致的昏迷。可问题在于压制毒性的血滴子所需要的两种药引——长松玉、血冥引魂草即便是守山族,也只有一份。
他们没有药草再做第二份血滴子了。
“遇到什么事了?”渡胥问。
沈谦面无表情道:“这与先生为他治病有关吗?”
这话说得太冲,丁九与丁一一同看向甲十五,知晓一切的甲十五抬眼看着房梁,装聋作哑。
渡胥冷声道:“病由心生,对症下药,怎么能无关?”
眼看这两位之间有剑拔弩张的趋势,丁一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渡胥先生,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暂时死不了。”渡胥给云临开了新的药方,丁九接过去一看,发现有点不太对。
她疑惑问:“渐远花二两,幽儿草一钱,这两味药草不都是剧毒之物吗?”
在知道血滴子会随云临心绪起伏消散后,渡胥这四年来为血滴子药效消散做足了充足的准备,应急的药方写了不下十种。他从药箱里拿出药酒倒进碟子里点燃,随后取长针放在火上烧烫。
用稀有金属特制的长针泛着暗金色的锋芒,被火炙烤后呈现出诡异的银绿色。
看着跟带毒一样。
丁九捏着药方,听到渡胥的声音凉飕飕地响起:“他既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干脆一直躺着算了。”
这让丁九想起了当初还在天霄楼的时,云临有一次感染风寒不配合治疗,三白也是选择用药把他药晕了半月。
不愧是师徒,一脉相承,丁九想着,拿着药方去了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