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临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个知道沈谦要私自回城的人。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备起了年货,天霄楼送了几车的皮草香料到质子府,说都是官员跟皇帝送的,留在天霄楼没什么用,于是全拉到质子府了。
来送年货的人是古希舟,他见到云临后第一举动居然是给云临递了个红包,古管事解释说:“国巫有交代,过年时给让下官替他给殿下准备一个红包。”
云临手里拿着红包,表情有一瞬的惊讶,他点了点头,对古希舟道了声谢,随后问他:“国巫大概多久才能回来?”
“这不清楚,听说茶州那边也下起了大雪,好些茶田都让雪埋了,恐怕行程要耽误许多。”古希舟拧着眉说:“今年雪来得晚,往年这时候都零零碎碎下个七八场了,一下子全堆到这时候,怕是会有雪灾。”
荒泽年年都有雪灾,殿下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在想沈谦还会不会回来。
很快地除夕夜到了,宫里办了宴,凌沁给质子府下了请帖,大约莫是为了看云临现在死没死。云临想都没想直接拒了,宫里也没了消息,想必是凌沁知道他活不久了。
质子府门前冷清得很,直到年初二才来了位客,那位常着乌衣的青年一反往日地换了身白衣,身上闲云野鹤的气质消磨殆尽,只剩下满面哀色。
云临看到他有些惊讶,“姜兄?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我是来告别的,”姜和拱手道:“先生已去,我再留在明昭也无意义,离家数载,也该回去了。”
“先生……去了?”云临没反应过来,他看向姜和,又重复了一遍说:“你是说虞公不在了?”
姜和放下手,他头发有些乱,脸色也十分糟糕,“嗯,五日前夜里去的,先生命我将他的尸骨葬在嘉山之北,守望霄城。”
“节哀顺变,虞公耄耋之年,算得上喜丧。”
地上的积雪未化,迎着白日,折射出刺目的光,那光映得姜和有些头晕,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跟云临说道:“先生的身体自年前入秋后一日不如一日,御医来看了几次,都道难挨过这个冬日,我早早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准备。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亲朋将要离世之事,师妹她与明昭皇帝合谋,就是为因先生不久于世。”
“凌沁答应她了什么?”云临问道。
姜和沉默了许久,他怅惘说:“一件你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之事,她求明昭皇帝在先生去后让她陪葬。”
云临:“……”
姜和靠在走廊外的撑柱上,他摆了摆了手道:“殿下应该不知道师妹是什么时候拜入先生门下的,那是五年前,荒泽大军兵临城下,明昭先皇带后宫嫔妃与朝中大臣弃城而逃。那时候守城的禁军还没有归入尧羽卫,是先皇帝一支私兵,他想带走谁就能带走谁——而臣子如若想受禁军庇佑,要按人头缴纳‘买命钱’,一人一万两黄金。”
云临彻底蒙了,他对明昭先皇的了解不多,只有什么绝世败家子,荒淫无度但很会生孩子,却不想能荒唐到这种程度。
“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是二百两白银,一万两黄金啊,殿下,你说能拿得出这笔钱的都是什么人?”姜和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来,“原相那时候还未称相,也未分家,他的父亲是先皇的户部尚书,户部买官换爵油水足得很,却也只能掏得起三四个人的买命钱。他算上了自己,算上了自己最优秀的长子,算上了自己最宠爱的小妾,至于儿媳孙女——都能再娶再生,师妹和她的母亲,便被抛弃在霄城了。”
“皇帝弃城而出,又怕城内无人引得率兵攻打霄城的刘箬震怒,于是在弃城后封了城门,让里面的人不得奔逃。可叹御驾刚撤离霄城就撞上了叛军,禁军多年耽于酒色,让一群杂兵打了个七零八碎,皇帝也跳楼身亡。”姜和闭了下眼睛,摇头道:“扯远了,当时师妹被留在霄城内,因城门封闭,城内乱成一团,许多暴民冲进皇宫官宦人家烧杀抢掠,师妹当时被母亲藏在水缸内,自己却被闯入府中的流民杀死。”
姜和抬起眼睛看向房檐上垂下的冰凌,长叹道:“说到这里殿下应该能明白了,先生在那种情况下将师妹救出,给她看病治伤,教她读书习字。久而久之师妹的一腔心思就全倾注到了先生身上,她把先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说起来我总觉得她对先生的情谊非寻常‘倾慕之心’可以概括,不知殿下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周围安静无比,打算叫他们进屋说的丁五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僵硬成了块儿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的木头。
云临在良久之后说:“大抵能理解。”
原阮在心里将虞行川奉上了神坛,那是个连虞行川自己都无法扭转的印象,他只能看原阮一步步越走越远,直至疯魔。
“先生知晓后对原相与师妹心生愧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使得师妹产生了错误的情谊,便对师妹愈发严苛,希望她能走回正路。”姜和眼神略微涣散,声音也越发地轻,“可感情非是能收放自如的东西,师妹性格执拗……”
“姜和!”
云临在姜和摔到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惜晕倒的人意识全失,身体变得十分沉重。殿下自己也是个病弱鬼,被这股重力扯得差点摔地上。
在一旁听半天秘闻的侍卫连忙上前搀扶起姜和,云临也扶撑着丁五的手站直了,他深呼吸道:“扶姜公子去客房,再去找三白给他看看。”
姜和是因长时间没有休息劳累和悲伤过度导致的昏厥,三白在香炉里添了些安神定心的香料道:“让他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她冷眼看向云临,语气凉飕飕的,“他是没什么大事,但是你问题就大了,刚刚在外面吹了多久的冷风?”
云临顾左右而言他,“虞公逝世的消息怎么没人通知我?”
丁五为天霄楼正名:“殿下,奴也是方才才知道的,天霄楼并没有传过这条消息,他们可能也不知情。”
岔话题失败,云临被三白拖走去扎针了。
托三白一炉安神香的福,姜和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了第二日,窗外天光明媚灿烂,晃醒了床上的人。姜和坐在床上稍稍回忆想起了昨日的事,他捏了捏鼻尖,摇头苦笑。
居然说着说着昏过去了。
姜和在床头小柜的托盘上找到衣服换好,穿鞋出门,门外的侍卫见他醒了,立刻吩咐下人端上温水供他洗漱。
天霄楼出身的侍女轻声细语道:“殿下吩咐过,公子若醒来可以先去用餐,休息好了再去寻他。”
姜和没推辞,他差不多有两天滴水未进,腹中空虚饿到腿脚发软。然而他一拿起筷子就想起了原阮,那个死在冰冷湖水中的少女,如同穿破心脏的一根荆棘,让他草草喝了碗粥后便没了胃口。
短时间内身旁两位亲朋的逝去的确痛苦,姜和放下筷子,客客气气地对侍女说:“多谢款待,劳烦姑娘带路带我去见一见殿下。”
侍女将他带去暖阁,那里烧着地龙,一进屋身上的寒意立刻化作潮气,姜和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他找到盘腿坐在软榻上头顶扎针的云临,没忍住笑了。
云临小心翼翼地抬起脸,麻木道:“姜兄莫笑我了。”
姜和拂了下袖子,对云临弯腰行揖礼,“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姜兄言重,找了张床让你睡了一天而已,算不上救。”云临挥手让侍卫把棋盘搬到自己面前的矮桌上,对姜和笑了下说:“姜兄可否与我下一局棋?”
姜和落座,在棋盘落下一枚黑子。
云临沉吟片刻问:“先生离去之事,旁人是否还不知?”
“殿下去嘉山那日我被师妹支下山,当时是叔父路过明昭,师妹劝我前去拜见。”姜和眼底郁色深重,他捏着棋子的手指节泛白,落子时不小心碰偏了云临的棋,又忙将棋盘复原。
云临使了个眼色,丁五温顺地走过,在姜和手旁放了一盏茶水。
姜和整理好棋局,端起茶盏将杯中发涩的茶水饮尽,这茶水味道不怎好,静心的效果倒挺不错,姜和平复了下心情道:“失态了,殿下见谅。那一日我去拜访叔父,回去后发现嘉山被枭骑封锁不得进出,从枭骑统领知道事情大概始末。嘉山封禁无奈我回了霄城,住在我叔父那里。”
姜和的叔父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出行一次要带数十仆人与五架车马来装他的日用小件,声势浩大极为夸张,与姜家低调谦和的门风格格不入,是朵难以言语的奇葩。
但家中小辈都挺喜欢他的,只要事先跟他商量好了,干得坏事能全推到他身上,乃族内第一孩子王。姜和小时候干的缺德事求过他顶过不少次罪名,两人关系很好,这次叔父见他遇到事后也没第一时间走,而是留在了霄城,虞行川的后事即是他帮着办的。
“等我回去时发现师妹已被先生逐出门下,在虞居外长跪三日不起至昏厥,被原家人带回。她后来去过很多次嘉山,都让哑仆请了回去,或许是因为这些,师妹万念俱灰下选择了自尽。”
不,不止这些,云临嘴唇微动,没法出声。
原阮在自尽前来了一趟质子府,她是因接连被虞公、被他拒之门外,才选择了投湖。
她在死之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坠入寒冬冰泉中可否后悔?这些云临都不得而知,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发苦的凉茶,垂下了眼睫。
棋盘上的棋路下得一团糟,各种初学棋者才会犯的错误层出不穷,姜和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用力掐着掌心,他继续道:“再后来师父知道了师妹身亡的消息,其实我回嘉山时师父的身体就不很好了,再逢骤变——”
后半段话姜和说不下去了,他匆匆略过说:“叔父帮我安葬了师父,现在除了殿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枭骑,他们是嘉山的看守,其他我便不清楚了。”
云临“嗯”了声,随后问:“姜兄是要和令叔父一同回大成吗?”
“是。”
云临随意在棋盘上放了枚白子道:“那我就放心了,之前想着发生这等大事,姜兄独自回国恐有危险,现在知晓有人同行,我也安心了。”
“殿下客气,”姜和扫了眼棋盘说:“这局棋是我输了……叨扰殿下这么久,也该告辞了。”
云临不甚在意道:“身上扎着针不方便相送,姜兄慢走。”
暖阁的门打开又关上,云临低头看了眼棋盘,嗤笑一声,“到底谁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