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庆贺着辞旧迎新,不夜宫里灯火通明,歌女们罗裙翻转,觥筹交错。有人死了亲朋,扯几匹白绸做灵堂,唢呐朝天响。
但不管怎么说,是生是死,是输是赢,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暂且结束了。
沈谦是初六那天回来的,天霄楼仍未解封,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国巫大人想了想,翻墙进了质子府。
随行的甲十五:“……”国巫大人你为何如此熟练?
从小到大翻过不知道多少堵墙的沈谦轻飘飘落在梅林里,他抬了下自己的幂篱转身,微蹙起眉看向蹲在墙外树上的甲十五:“还不下来?”
甲十五跃入质子府内,表情十分麻木。
梅林里腊梅开得正好,树梢枝头勾住沈谦所带幂篱上的白纱,淡黄色花瓣被牵扯落在他肩头,随步伐落在脚下。
院内巡逻的侍卫猛地在树影幢幢里看到两个人,手上的刀立刻划出了刀鞘,他呵道:“谁在哪?!”
甲十五将腰牌扔了过去,“莫声张。”
不远处的侍卫终于认出了来客,他语气震惊道:“国巫?”
沈谦撩开幂篱前的白纱露出面孔,颔首问:“云临现在在何处?”
侍卫将甲十五的令牌扔了回去,他吞吞吐吐道:“殿下现在在何处……这个我想,应该——”
甲十五警觉地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侍卫看到他的动作一闭眼一咬牙:“这个时辰殿下应该还没醒。”
甲十五移开了放在腰刀上的手,他匪夷所思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都快午时了还没睡醒?
侍卫咳嗽了一声,替云临解释了两句:“殿下在嘉山中毒诱惑使旧伤发作,近些日一直在休养,精神不好贪眠是正常情况。”
“呵。”
短促的笑声从迷离下传出,轻地像是个幻觉。
沈谦抬了一下手,打断说:“带路。”
侍卫所言不尽真实,云临与其说是贪眠不如说是在昏睡。三白每日早起去看他时往往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生怕自己看到的人已经在昏睡中离去。
云临笑她像是临行前的死囚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拖出去斩了,日日夜夜都心惊胆跳,恐怕还没被拉出去砍头就自己把自己吓死了。旁边谢容居然还配合他认真道:“你这一说,监牢里的最后一餐和人死前的回光返照,确实有些共同之处。”
三白被他们两个说得心肌梗塞,每天在云临醒后都要来一句,“恭喜你又多看了一天的太阳。”
云临回敬道:“今天阴天。”
把丁五逗得直乐。
这一日三白按部就班去给云临施针,她眼下的青黑很重,不知是不是又熬了个通宵。
翻看过的古籍和师父寄来的书信反复在她脑海中出现,每一行字相互比对试图从中找到足以支持的药理。
她的脚步愈快,眼睛看向脚下的青石路,心思却不在路上,完全没注意前方的路口转过来几个人,若不是侍卫及时叫住她的名字,她能直接撞上去。
三白脚步不停,她皱着眉头说:“让一下,有事。”
前方挡着路的人没有动作,三白狐疑地抬起视线,待看清一身浅灰衣袍的沈谦后她僵在原地,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干巴巴道:“国巫回来了啊。”
这句话说得委实无力。
沈谦问她:“是要去找云临?”
三白预言能力丧失,瑟瑟发抖地点了点头,不管她成长了多少,对沈谦的畏惧依旧深植于内心。
“一起,”沈谦稍侧了侧脚步给她让开路,随后似闲聊一般地开口道:“他现在有咳血之症,你如何看?”
一句话若当头一棒把三白敲晕了,她猛地停住脚步,反复把这句话想了好几遍才嗓音干涩地重复着沈谦的话,“您说,他现在有咳血之症?”
沈谦了然道:“你还不知道。”
三白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放开,她把嘴唇咬得发白,缓缓低下了头,“嗯,云临没告诉我。”
云临并非是讳疾忌医之人,他不说的原因会是什么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不想再劳烦人为他费心。
三白忽地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妻子身患重疾命不久矣,便天天在夫君回家前伪装自己病发身亡,在夫君怔愣失措之际睁开眼睛,告诉他死亡不过这么一回事。
她这样日复一日演了许久,一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那天夫君回家以为她又在开玩笑,跟她说“再不起来今日就不做你最喜欢的银耳莲子羹了”。
可妻子再也没有起来。
她的夫君等了她一夜,然后在第二日平静地将她安葬,邻人害怕他是心如死灰想要求死。却听他说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伤心却也不至寻死。
三白伸手捂着脸,纤长的睫毛在掌心扫了两下,温热的泪水就滴落在了掌心。她与云临相识十余载,即便早知他年岁有忧,却仍没有做好他会离世的准备。
“哭有什么用,”沈谦的声音里说不出的讽刺,“你与他同住一府,是他的大夫,却不知他病至咳血?”
三白死死攥紧了手指,圆润的指甲划破了掌心,刺痛感让她逐渐放缓了心绪。她自虐一般地继续用力握着手,放任鲜血渗入指甲缝隙。
沈谦心冷如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梨花带雨,惊动不了国巫大人分毫心软,他继续问:“现在你知晓了,要如何做?”
“他瞒着我不愿与我说,我又何必拆穿?徒增事端。”
三白拿手帕擦掉眼泪,动作很慢,她这段时间太累了,刚才的那一哭像是在发泄,只不过有沈谦在这里,发泄也不能尽兴。三白扯了下嘴角,没笑出来,她躬身作揖,“多谢国巫告知。”
沈谦第一次把这个姑娘看进眼里,他随意地应了声,又说:“六国之内擅医者众多,天霄楼请帖已出,不日后将有医者来此,你可与他们好生探讨。”
三白捏紧罗帕,她连忙问:“可有请无忧馆之人?”
沈谦直白说:“尊师两月后到霄城。”他说完后稍稍停顿了片刻,还是决定将事情告知三白,“荒泽内斗严重,你师父是过来避难的。”
完全没有政治头脑的三白脑子发蒙,她睁着一双杏眼,茫然道:“啊?”
沈谦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迈步朝云临居所走去。
果然世上只有一个云临。
×××
质子府后院偏房内,丁五坐在外间的榻上翻着账簿,她时不时到屋内看看云临的情况,以确定床上那位还会喘气。
今日三白姑娘怎么还没来,丁五无数次地抬头望,思考要不要遣人去唤三白。
内间里传来些许响动,一整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过后,云临披散着及腰长发从屋内出来,他手挡在脸前打了个哈欠,问道:“几时了?”
“午时二刻。”
丁五拿起木梳走到云临身后,她幽幽说:“古人一日两餐是日出黄昏,您这一日两餐是正午与日落。”
云临撑着侧脸坐在软榻上,他懒声笑道:“姐姐错了,是三餐没少,入夜了还有宵夜呢。”
三白刚推开门听到的就是云临那种刚睡醒嗓音沙哑的散漫笑声,她有点尴尬地别开眼睛,绝望地想为什么云临今天起这么早。
偏房做了地龙也做了火墙,屋内温暖如晚春,云临嫌热,在屋里只穿一件素白绸缎裁剪的单衣,那料子易垂,领口总是向下垮,苍白的脖颈全露。
尤其是殿下早上刚醒的时候,领口理都不理直接敞着,往软榻上躺着绸布向两侧滑开,锁骨露出衣襟大半,漆黑的发垂落在肩头眼睛垂着,整个人的气质看着十分像长春院里出去卖的,非常不堪入目。
沈谦绕过挡风屏,入目便是这么一副场景,丁五温顺地站在榻后用木梳为云临梳发,那位闭着眼还没完全睡醒的殿下舒适惬意地就像是只养尊处优的猫,与他想象中的咳血病痨鬼完全不一样。
云临听到脚步声,知晓是三白来了,他继续闭着眼含混说:“你今日来晚了,不过我还没凉,能呼吸能走路能说话。”
沈谦走路一向没声音像飘的,云临听不出来也不足为奇,三白正欲出声提醒,被沈谦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丁五早在沈谦进屋时就看清了人,她还没放下木梳行礼,就见沈谦对她比划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这是要她别惊扰到云临。丁五露出一个笑,对沈谦俯了下身,算作行礼。
在三白逐渐失去焦距的视线中,云临伸出了一只手说:“给我打些热水,我一会儿要洗漱。”
小火炉上一直烧着热水以便烹茶,沈谦将里面的水倒入铜盆,再以内力将其迅速冷却。
三白蹲下了身,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丁五的手发颤,不知道她是震惊地还是憋笑憋的。
将软布巾浸湿拧干,沈谦走到了云临身旁,他故意放松了内劲,仿造出小姑娘的脚步声。
屋内的灯光不太好,殿下刚起,窗帘帷幔都是拉着的,所以沈谦走近后才发觉云临没有远看得那么悠然自得。
他的皮肤透露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白,皮肤下可见深色的筋脉血管,骨骼明显,再夸张些能算一句“瘦骨嶙峋”。身上药味儿浓得发呛,手背上则布满针灸后的痕迹。
沈谦用布巾轻轻擦拭着云临的手,到底是长身体的少年人,云临的骨架算不上小,只是肉跟不上骨头长得速度,薄薄地一层筋肉附着在骨骼上,紧紧地绷着,摸着硌手。
云临感受到手背上的湿热感,睁开了眼调笑说:“还真伺候我——”话语戛然而止,云临直愣愣地看向眼前之人,冒出来一句,“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沈谦将布巾扔回了铜盆,似笑非笑道:“梦里怕不及梦外美。”
云临:“……”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梦了。
三白拉起了屋内的挂幔,让外头的光线映入屋内,她碎碎念说:“做梦?那你挺会梦的。”
突然明亮的光线晃眼,云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伸手挡在眼前,“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素白的绸缎上用银线绣了日月星辰,做成衣服打眼的紧,沈谦看了眼便明了这是荒泽来的布匹与款式。他瞧着那锁骨脖颈,莫名气闷,“碰巧遇上的,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云临放下了手,他的瞳色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是冰种翡翠,清亮似水冰清玉莹,吸引着旁人的驻足。
沈谦不自在地后退了两步坐下,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说道:“我后日一早就要离开霄城,你最好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