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雪未停，云临几人在暖阁围着铜锅烫肉片吃，三白让后厨洗了新鲜的蔬菜一并端进暖阁，她这次长记性少放了辣椒，吃得时候总算不用狂喝水了。
谢容拿了一盘冻豆腐倒进锅里，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沸腾了满屋的香味。
“云临怎么还没过来？”三白放下了筷子，挥手让侍女再往锅里加些水。
谢容拿长漏勺搅了搅汤锅，问她，“吃饱了？”
三白“嗯”了一声，她双手抱臂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看向暖阁角落的桐木灯。
她自嘉山回来后沉静了许些，看着长大了不少，谢容原先拿她当孩子看，现在总觉得不对劲，跟她说话也没原先那么随意了。
暖阁里寂静得很，云临推门进来时还以为人走光了。他脱掉披风交给门口的侍女，绕过屏风看到谢容跟三白都在后笑道：“还以为你们都回去了。”
三白缩在椅上，百无聊赖地揪着袖口的绒毛，“锅里都是给你留的，吃完后喝药。”
云临走到她身旁松开手，一只小小的锦囊掉落在三白怀里。
锦囊被塞的鼓鼓囊囊的，上面的绣样都撑得变了形。三白低头拆开锦囊，没了收绳的约束后用米纸包着的浅色糖果立刻涌出了锦囊，洒了三白一怀。
她抱着满怀的散发着清甜气味的糖果，慢半拍地反映过来问：“师父来信了？”
“嗯，说是送年货，拉了几车的东西来。”云临坐下，看着满锅的肉与菜失笑，“真全是给我留的？这么多。”
谢容提醒道：“冻豆腐刚下锅还没煮熟，你先吃别的。”
云临舀了一勺子菜倒进碗中，“忘了说了，师叔，师父也给你送了些东西。”
“嗯？”谢容颇为意外地抬头，“我寄去璇玑宗的信应该还没到吧？”
“师父尚不知道师叔到质子府教我武艺，他只是跟父皇雇佣了同一支商队，本是要再启程去青鱼观的，幸好我多问了一句，不然商队就要白跑一趟了。”
谢容看了一眼锅内快煮好的冻豆腐，犹豫片刻道：“我去看看，一会儿再回来。”
云临道了声好，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他没面上表现的那么淡定，刚刚看到的那封信给他带来的震惊感过重，以至于让他现在有些食不知味。
那是封藏在放寒枝糖果皮袋里的一封信，是他父皇的亲笔，内容是对他之前问题的回复。
“……关于你询问之事，吾儿应当知晓在沈谦之前天霄楼的一条规矩：入天霄者断前尘绝往后，一入天霄不复得出，情爱断绝终身孤独以侍上天。天霄楼上一任国巫天枢，与天霄楼楼内的侍女产生了禁忌之情，照常理男欢女爱是为常事，但在天霄楼内，这是重罪。”
“那名女子按照天霄楼的计法名为丁七，天枢为她取名甄洛。大约是十一年前，他二人被检举，双双关入地牢”
“十一年前，天霄楼下一任国巫之职已钦点了沈谦，不过他那时候年纪太小难担重任，皇室经探讨后决定拘禁天枢，赐死甄洛。”
“天枢为保心上人性命，带她逃到了荒泽，期间明昭五凤司的追杀不断，被我救下。可惜我当时年少势单力薄，没能留住他们，甄洛惨死于荒泽境内，天枢被施以刖刑带回明昭。”
“沈谦获权后派人到荒泽寻找甄洛尸骨，当年甄洛的尸骨是我下葬的，便以迁坟归还遗物为要求托他照顾你性命。”
“我与天霄楼的恩情便是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重了可以治天霄楼两代不忠往小了算无非儿女情长，当时沈谦送来的信物还在，一并给你，或许有用。”
云临边吃着饭边回想着信件的内容，他知晓父皇与沈谦没有交集，与天霄楼的恩情应该发生在上一代，却不想那个人是沈谦的师父。
这封信读完，云临终于明白了沈谦身上那股对天霄楼若有若无的敌意是从哪来的了。
“云临？”
三白伸手在云临眼前晃了晃，等云临将她的手拨到了一旁后她道：“你碗空了，什么事想的这么入迷？”
云临含混说：“一点私事。”他放下筷子捞了一勺冻豆腐，岔开话题说：“师父送过来了药草和信件我让下人搬到你院子去了，你一会儿回去拆开看看。”
“那我现在回去。”三白跟他说了句，走到门口拿起伞，她对侍女交代了句“煎药”后离开了暖阁。
夜里天冷，视线也不好，云临就让下人等到第二日再扫雪，路边石灯的光芒略有些暗，勉强让人视物。人踩过松软的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三白打着伞，恍惚记得她过去在荒泽时，也总像这样撑着伞在雪夜里行走。
红墙黛瓦，白雪堆积，墙内冰灯璀璨，如若蟾宫。现在想想，过去在荒泽皇宫内的生活好似隔世之花，不可采撷。
伞面上积了一层雪，拿着手里愈发沉重，三白手上忽地一轻，她抬起头看到萧木有些惊讶，“你今晚不是轮值吗？”
萧木拍了拍腰侧的跨刀说：“正要去，过来陪你走一段路。”
三白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她从袖袋中摸出锦囊，整个塞到萧木的手中说：“我师娘做的糖，名字叫寒枝，很好吃的，你尝尝看。”
萧木一手打着伞一手握着锦囊，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束口绳，摸出一颗裹着米纸的糖放进口中。微甜的糖果与米纸一同融化在口腔，萧木咬着糖，给了一个简短的评价，“很香。”
“寒枝做得东西都很香，糖果、糕点、花果茶，嗯，还有香料。”三白怀念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
萧木拿了一颗糖给她。
小小的油纸伞暂且撑起了一方充斥着清甜芬芳的天地，三白心里微涩，她从萧木手中接过糖和伞，快步向前转身对他道：“我先回去了，你轮值的时候结束记得去后厨喝一碗姜汤！”
萧木冲她挥了挥手，“风雪大，回去吧。”
三白所住的院子灯火通明，她捂着胸口从外小跑进院子，看到院里搭来用于放药种药的暖棚里堆满了木箱，箱子上用黑炭做了记号，标明箱内的东西。
平复下心情，三白交代院里的侍从说：“手稿医术送进书房，药草放到仓库架子上别拆，千万别碍着地放，不然会受潮，仓库放不下就塞到暖阁。”
三白围着这堆木箱绕了一圈，目光一顿，她敲了敲其中一个木箱说：“先把这个搬到书房，今晚我要看。”
×××
雪后天晴，云临在收到他父皇的回信后也等到了沈谦的来信。
正常来讲沈谦寄回天霄楼的信用的都是专属信鹰，跑一个来回往往只需要几天，偏得这雪下起来没完没了，这一封信送到云临手中时，霄城已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
自沈谦离去后经历的种种让云临在收到这封信后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主要是因为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太多他没有时间思及沈谦，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让记忆变得模糊，次要则是他现在有些不清楚要如何面对沈谦。那些心悸与慌乱尚在，他现在想起沈谦仍会贪念他的嘴唇与指尖，夜里亦会梦到那松烟凝香。
可现在他深知自己的身体熬不过多久，这种时候感情便成了无用的负担和劳累。
云临拆开了信筒，从中抽出绑着麻绳子的信封，木筒内外都刷了一层防水的漆，上面有天霄楼的风凰图腾。
信封薄得很，云临撇了下嘴角，撕开信封，一只红羽从中掉了出来。
这跟羽毛有些小，只有云临的尾指那么长，通体为大红色，边缘处则有些隐约的金色，很是漂亮。
云临拿在手里，看向手中的信纸，这封信没有称谓启辞，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封随笔。
松烟墨漆黑无光，字迹若铁画银钩，墨迹洇在白鹿纸上，边缘处柔和温润。
“不日归去。”
云临心跳漏了一拍，他双手拿着信纸，不可思议地想，沈谦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非诏，勿与他人声张。”
云临愣了一下，沈谦是要瞒着凌沁私自回霄城？他微蹙起眉，继续往下看。
“嘉山之事我已知晓，好生修养，等我回去。”
纸上的字迹到这里便没有了，云临放下信笺，郁闷地一头栽倒在床上。沈谦这封信写的未免太短了些，用词又过正经，让云临颇为失望。
他从软棉的被子中翻过身，捏起信纸一角将这二十八个字个字读了一遍，等等，这张纸上的字迹怎么有暗影？
云临猛地坐起，他翻过信纸，在这张纸的背后看到了沈谦的字迹。
“行路至汉水，夜宿渡口，观星河垂落银河迢迢，有渔家奏筚篥，其声高亢悠扬，闻有古意，惜尔不在。”
“山海关居高地，顶峰有雪，问副将能否做初雪解读？副将言否，道是往年积雪。”
“茶州州官献礼飞禽，羽色灼灼，称之为凤，命人烹之，特留一羽赠尔。”
“燕州山色空濛，若泼墨而成，山下深泉水尤清冽，更佳嘉山。”
……
“初雪不至，当我违约。”
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半张纸，云临拿着这张轻飘飘的信纸，忽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封信是初雪前沈谦从南境寄出，信鹰在茫茫白雪中找了许久的路才将信送回霄城，不知沈谦在送出信后没几日便等到了初雪，会是何等心情。